大菊胡同,杨博府上。
杨博的小儿子杨俊卿和他侄子杨四和,在指挥着府上下人进进出出,把屋里的摆设用度,全都收拾打包。
书房中,杨博却只让张四维帮他一起收拾。他的文房四宝、各式文玩,尤其是书架书柜中的书籍,好多都是善本,不肯假下人之手。
“这种事情,何须伯父亲自动手?”张四维一边按照吩咐,将书籍一本本先装盒,再编号,后装箱。
“每次搬家,都会丢书。大部分都是下人不懂,乱放乱丢的结果。”杨博戴着老花镜,翻看一本古籍道:“比如这本宋刻板的《酉阳杂俎》,当年就被他们丢到《通鉴》的盒子了,老夫还以为让赵立本给顺去了呢。要不是这次搬家,安能失而复得?”
看着看着,他便被那本《酉阳杂俎》给吸引住了,对张四维笑道:“这个故事好玩儿,那叫叶限的小姑娘,肯定天生金莲,不然怎么可能只有她能穿上那只金鞋?”
张四维闻言暗暗一叹,看杨博这优哉游哉的样子,真像是已经进入退休状态了。
他苦笑一声道:“伯父其实没必要把全部家当都搬走,我让人时常来打扫着,过个一年半载,您老就又该回来了。”
“不回来了。”杨博摆摆手,把那本书搁到一旁,准备路上看。“老夫二十岁中进士,已经为天家当牛做马四十年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伯父,您当初可是说,是为了送高新郑个大礼,才暂退一阵的啊!”张四维不由吃惊道:“将来高新郑怎么可能不起复你呢?那他还做不做人了?”
“我已经约他在正定府见一面,跟他好好聊聊,请他放我于林下,不要再逮着一只老羊薅毛了。”杨博却摇摇头,态度十分的坚决道。
“这……”张四维神情一窒,遮阴多少年的大树忽然就没了,他不由一阵惶然。“伯父就忍心弃我们而去?”
“哎,一代代不就这样吗?”杨博笑着安慰他道:“赵公子有诗云‘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也得有这份气魄才行啊。再说有老王老霍还有你舅舅他们在,实在吃不准的,你还可以向他们问计吗。”
顿一顿,他又语重心长道:“不过他们的仕途也都快到头了,所以最后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你得把咱们山西人这片天,撑起来啊!”
“是,伯父。”张四维咬牙点头。
“也别太紧张,老夫这一走,对你大有好处的。”杨博笑道:“之前让赵小子抢去的人情,我又帮你抢回来了。皇上也好高新郑也罢,都得领老夫的情,好好的栽培你。”
“伯父……”张四维眼圈微红,杨博对他不是父亲胜似父亲。“这份恩情,真是无以为报。”
“不用报答老夫,报答在你的接班人身上就行了,咱们山西帮一代代不就这么过来的吗?就咱们那穷山恶水的破地方,不报团打天下能行吗?”杨博不承他的情,又低声道:
“这次致仕的事情,老夫没跟张太岳通气,甚至连高新郑都蒙在鼓里。”
“啊?”张四维吃惊的合不拢嘴。“这是为何?”做好事不留名吗?那不是山西人的风格啊。
“高新郑那边不用担心,我也没跟他开任何条件,就送他这份大礼,他肯定会领情的。再说陛下可什么都知道,一定会亲口告诉他真相的。这样高新郑日后想要翻脸对付咱们山西人,就得掂量掂量,自己在陛下心里,会不会显得无情无义。”
杨博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道:“再者,张太岳心里肯定会有刺。不光对我们,也会对高新郑很不满。”
说着他淡淡一笑道:“张太岳这个人聪明绝顶,但他想上九天九夜,也想不通老夫为什么放着天官不当,也要为高新郑铺路。”
然后杨博又轻声道:“他又太过自负。这种人从来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不会向当事人求证的。高新郑则失之粗疏,亦不会跟他主动解释,两人定会心生嫌隙的。”
说着他自嘲一笑,露出一种‘江山代有人才出’的落寞神情道:“其实他俩都是枭雄之姿,就是老夫不来这一手,也早晚会闹僵的。”
“侄儿明白了……”张四维恍然道:
“伯父这一招,让高新郑和张太岳心生嫌隙。而我们这边,伯父却牺牲自己不求回报。高新郑跟谁近谁远依靠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不错。”杨博赞许的点点头道:“高拱会把你们当成自己人的,有他挡风遮雨,你们的日子会很好过的。”
说着他满是期许的看着张四维道:“高新郑会把人情还在你身上的。再加上未来的议和之功,用不了几年,咱们山西人,终于可以出一位阁老了。”
“伯父真高明,实在是高!”张四维不禁竖起大拇指,心里暗叹一声,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能修炼到杨博这一层。
“对了伯父,那姓赵的小子,会不会横插一杠?”他又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不会。”杨博摇头道:“还没看出来吗?那小子一门心思就是搞海贸,发大财,经营他江南那一亩三分地。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跟我们起冲突的。”
“那将来呢?”张四维追问道。
“将来?”杨博迟疑一下,又缓缓摇了下头道:“将来的事情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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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京师,紫禁城东阁,廷推如期举行。
结果毫无悬念,高拱终于获得了足够的票数,而且同时获得了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的首推。
另外,礼部左侍郎赵贞吉也被推举为大学士的人选。据说此事,李阁老、陈阁老两位是出了大力的。
李春芳和赵贞吉属于心学同门,陈阁老和赵贞吉更有乡谊。两人之前早就想抬他入阁了,只是此事得嗡嗡批准才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