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希锦走的那天,微风和煦,日光温暖,全州百姓排队送行。或泪湿衣衫,或倾力挽留。
通判王大人代表全城百姓,恭送其出城。
“苏大人,此一去山高水远,再难相逢,不知您有什么话留给大家?”
王通判眼眶湿润,愧疚难言。他曾不服女人当政,不接受古怪条例,却因这个女人和这些古怪的条例,救了自己和全城人的性命。
半年相处,苏希锦亦心有不舍。只前路绵长,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含笑,“天子仁明,世道太平。诸位好好工作,善待家人,你们要的凭勤奋都能得到。”
朴实的语言,宛如远行慈母百般叮嘱,不管读过书还是没读过书的,都能听懂。
众人又是一阵落泪。
“时候不早了,”苏希锦抬头看了看天,“山水有相逢,咱们来日再见。”
王通判躬身行礼,马车轻摇慢晃,渐渐远去,只留下两道车轮印。
老婆婆怀抱着孩子,拾袖抹泪;妇人倒进丈夫怀里,泣不成声;李全牛、金木雷两人眼眶通红,猛汉落泪。
朦胧中,不知是谁先开头,“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嘹亮整齐的歌声代表着他们的不舍和美好祝福。绿草如茵的官道,开阔通顺,苏希锦没有回头。
登州只是她无数伟绩中的第一站,也是成名战。
庆丰九年七月末,伴随着苏大人的离开,登州时疫彻底画上句号。
这场抗疫行动,创造了有史以来:死亡人数最少,用时最短,无流民,无蔓延的记录。
被后世深深借鉴,并广为流传。
据传苏大人离开后,登州百姓自发为陛下和苏大人刻了石像。
石像就立在登州城最高处,上有圣上亲书,下有百姓跪拜,底座处还有苏大人临别赠语:天子仁明,世道太平;善待家人,勤奋爱国。
庆丰九年八月,翰林侍读苏希锦抗疫有功,帝心甚悦,封四品大理寺少卿,由尚书左丞韩大人亲自迎接。
这就有点意思了,前头韩大人才从大理寺少卿之位升迁。其未过门的妻子又接了空出来的职位。
民间戏称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就是给韩氏夫妻两准备的。正所谓一门两卿,夫妻同心。流水的大理寺少卿,铁打的韩氏夫妻。
然有点政治素养的人都嗅到了不同寻常。
大理寺是什么?陈国刑狱审判机关!掌天下刑狱审判。与刑部、御史台并称陈国三司。
这可比翰林侍读来得实在,因为它有实权。说明皇帝重视苏大人,有意让她升得更高。也说明女子正式进入中央,打破男子执政常规。
对此,各位朝廷老顽固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自己累死累活十来年,却被个十五岁的女子截胡。衰气!
但他们不敢有异议。苏大人平定时疫,得民心,得帝心,风头正盛。
现在谁惹她,就是跟皇上过不去,跟百姓过不去。
然他们不敢有异议,当事人苏希锦却有两说。
她把皇上给拒了。
“臣年纪气盛,资历尚浅,恐不能担此重任。”
福宁殿内,苏希锦一身绯衣,虔诚叩首。她身姿纤细,背影却给人一种固执坚定的感觉。
大理寺少卿不止熟读律法,还需敏锐聪慧,圆滑世故,与之一比,公平公正反倒落了下乘。
身处黑暗而不能带去光明,只会令自己挫败,令百姓失望。
堂下众人心中一喜,哈,这个傻子,出去一趟脑瓜子也不灵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都不要,下次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周武煦目色沉沉,心下稍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希锦垂目,平稳说道,“臣想外任。”
外……外任?她在说什么?
众人眉头抖动,好好的京官重臣不当,要去外任!
脑子被时疫感染了吧!
多少地方官员,穷其一生都不能进京?
周武煦也是意外,他将目光移向韩国栋祖孙两。
谁知两人一个低头观地,脚底生花;一个注视着她的背影,专注愉悦。
得了,这事儿看来还得自己办。
“你想外任过几年再去,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你给朕好好待在京城。且你此番平定时疫,功德无量。朕不赏你,还放你外任,岂不是打天下百姓的脸吗?”
门下给事中脚步微移,心里咆哮:我们不怕打脸,外任也有四品官,快外任,快外任。
却见苏希锦眼前一亮,脆声急问:“过几年?”
竟认真询问了一起来。
周武煦方脸微抽,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推词,她还当真了,因是含糊,“过几年吧,反正跑不了你的。”
苏希锦大喜,叩谢皇恩,只仍跪着不起来。
周武煦心中一跳,神情戒备,“你还想怎样?”
苏希锦面容沉稳,慎重有加,“臣想为一些女子求个恩典。”
“此番抗疫,女医馆随臣前去二十二人,不舍昼夜,救死扶伤,回来只余十八人。容娘子慷慨大方,无私奉献,倾半世财力以解登州民忧。登州其他百姓,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是以想请陛下给他们一个恩典。”
原是这事儿,还以为她要求什么,“此事不必你提,朕早有打算。”
登州城发生的事,他几乎全部知晓。心里早就有了一张名单。
如此,苏希锦再拜首。
散朝之后,苏希锦与韩韫玉、解仪坤、周绥靖等人缓步并行。
苏希锦玩笑般道,“我们实在太明目张胆,不怕被弹劾结党营私?”
周绥靖轻嗤,“随他去,本郡王被弹劾得还少吗?”
“你这小矮子,一去半年,走前说都不说一声。”他拧着她肩膀,夸张叹气,“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哥哥我是吃啥啥不香,喝啥啥不甜。”
韩韫玉低头勾笑,解仪坤直接拆穿他的虚伪面目,“前儿晚上喝的是洗脚水?”
“那不是得知小矮子顺利返京,提前庆祝嘛。”
“半月前,怡红院是谁与秦王世子争风吃醋?”
“喂喂,有女子在,说话注意点。”周绥靖哇哇大叫。
解仪坤就没把苏希锦当女子,有见过女子升官这么快的吗?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一起出去喝两杯?”
“阿锦刚回来,舟车劳顿,先让她回府歇息。接风洗尘之事,过两天也不迟。”
韩韫玉温语相拒,眼里的疼惜一扫而过。
她脸颊削瘦,眼窝青灰,方才在殿内强打起精神。此刻下朝,整个人便有些倦怠。
解仪坤挑眉,“心疼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