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觉得自己的眼皮沉重,好像灌了铅。他艰难地睁开一条细缝,满眼都是温暖的光色。
由于刚刚苏醒,他的头还有点晕,看到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只能听到‘咕咚咕咚’烧水的声音,还有某个熟悉的脚步在厨房腾挪。
是梦吗?
楚子航难免想到从梅逊克里克矿场离开转入校医院醒来的那一天,睁眼看到就是这样的温暖,还有那个逆着光的女孩,就是天使要亲吻他的额头。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干裂,身体不听自己的使唤。仿佛只有意识从这具躯壳中苏醒,并没有灵肉交融。
“师兄你醒了?”惊喜的声音忽然从某个角落传来,随着小碎步一起过来的,还有那股草木的清香。
楚子航终于可以自由活动身躯了,他睁开眼。
第一眼看到的依旧是逆着光的背影,婴儿肥的小脸上带着天使般的笑容,那对小虎牙轻轻咬住下唇。女孩的嘴唇很软,是樱花的颜色,类似果冻的质地,齿与唇接触的时候,那一抹樱色晃了一下,令人不禁想到电视中那个摇摇乐果冻的广告。
“夏……弥?”楚子航舔了一下嘴唇,喉咙干到被砂纸蹭过一样。
“是我啦,是不是又把我看成天使姐姐了?”夏弥歪着头,笑。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的白色t恤,下身穿着天蓝色的七分裤,被水洗到微微发白。身前套了一件淡色缀花的围裙,满手面粉,休闲又居家,浑身上下洋溢着邻家小妹妹的气息。她的另一只手握着水杯,里面是晾凉的白开水,面粉在杯壁的边缘留下了淡淡的指痕。
不用说也知道那是给谁的。
“谢谢。”楚子航很了解夏弥,有些话他不方便去接,即使不接这个女孩也不会生气。
他从夏弥的手中接过那杯水,杯子上面残留着女孩掌心的温度。在他接过水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夏弥的手背,指尖迅速发热、滚烫,异样的酥麻感蔓延全身。
“怎么回事?”楚子航在心里说,将杯中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他将杯子重新递还给夏弥,掀开白色床单,想要起身下床,脑后的余痛让他险些摔了一个踉跄,连忙在夏弥的搀扶下重新乖乖地躺了回去,还盖着羽绒被。
“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连续三个问题。
楚子航只记得自己正提着七宗罪寻找大地与山之王,在路上遇到了小偷,本想去帮忙就忽然晕倒了。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不过根据阳光可以确定这绝对不是昨天。
“师兄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一上来就是铺天盖地的问题。”夏弥慢悠悠地说。
她在床边坐好,笑着晃荡自己的小腿。那双毛茸茸的棉拖鞋是小兔子的图案,两侧还有兔耳般巨大的装饰,她弯起脚趾,小兔子的眼睛鼓了出来,气呼呼地盯着楚子航。
“首先,这里是我家,你只昏迷了大半天,准确的说是十五个小时。”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没有出现那种一觉醒来已经过去几年了,现在韩剧都不那么拍了。”
楚子航点头,他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手段让他昏迷了,那个女孩丢失的钱包有没有找到?罪犯有没有被抓到?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等待自己得力的下属说明真相。除此之外,楚子航还记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他的大脑浑浑噩噩,觉得有些不对劲,只不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夏弥正小心翼翼地把玩着她栗色的发梢,绕着食指缠了好几圈。只不过动作小心翼翼地,还有点笨拙,就像是怕把头发扯下来一样。
“其次,因为某些事情,你昏倒了,是本姑娘把你背到我家来了,你好沉的知不知道?看起来这么瘦身上全是肌肉,硌得我后背疼死了!”夏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
“我怎么会睡了这么长时间?”楚子航又问。
他的睡眠十分规律,混血种都是身体素质好到吓人的变态。而且头还特别疼,就像被人用板砖往后脑勺敲了一下。
“额……这个你就要去问陆教授了,我不知道。”夏弥说到这有些心虚,侧过头,不用正脸看他。
关于楚子航是如何晕倒的这件事她不得而知,敬爱的陆教授也没说。不过他为什么会昏迷倒是知道一点——昨天手术完成后,陆离用大地与山之王的龙血对他进行了洗礼,目前处于脱胎换骨的一个阶段,再也不用顾忌施展暴血堕落成死侍。
简而言之,楚子航被龙王真心实意地祝福了,获得一系列的强力buff。
“陆教授?”楚子航的声音稍稍提高,“他不是被困在奥卡诺根湖了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教授在那座尼伯龙根中找到了出口,等出来时就已经出现在这个城市了。他老人家在昨晚已经把大地与山之王解决掉了,耶梦加得与芬里厄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也是陆离对混血种社会的解释。
楚子航有些动容,挑起细长的剑眉。他真的只是昏睡了十几个小时,而不是十几年?短短的一夜时间,复苏的龙王被处理掉,陆老师平安归来,岌岌可危的混血种社会再度恢复了安定。
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
那个神秘的奥卡诺根湖尼伯龙根为什么连接着这座遥远的城市?陆老师是如何锁定大地与山之王的?自己又是被谁击昏的?迷雾笼上心头,一切又一切就像找不到线头的毛线团,只是他已经不想去问了。
结果是好的。
屋内忽然响起了汽车鸣笛般的声音,是烧的一锅水开了。楚子航看见夏弥懊恼地一拍脑门,急匆匆地跑向厨房,嘴里还念着‘光顾着给你解释情况忘记还烧了一锅水’。
“师兄,你喜欢吃什么馅的饺子?”夏弥的声音遥遥,“我包了猪肉茴香的、鲅鱼馅的、牛肉大葱的……还有虾仁三鲜的!”
“都可以。”他说。
“师兄你就不能说‘夏弥你包的我都喜欢吗’?这样说我会很高兴的。”夏弥嚷嚷,“你知道‘都可以’和‘随便’是一个意思吗?都是用来敷衍人的。”
楚子航难得的有点囧。
他这才想起与夏弥那个来家里吃饭的约定,却猛然出了一身冷汗,这里是夏弥的家,那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岂不是都在这里?她要是昨夜把一个大男人带回家,还过了夜,这让她的家里人知道会怎么想?
不,不是这件事。
现在他的意识清醒一点了,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从夏弥告诉他这里是她的家以后,他就注意到屋里只有两个人的心跳,今天是双休日,她的家人在哪?
何况……这间屋子的格局根本不对劲。
他躺着的那张床正对着门,背后是巨大的落地窗,白色的蕾丝纱帘遮住了巨大的阳光,才让屋内出现如此变幻如水波般的光色。厨房就位于左侧的角落,被那种便携式的隔板挡住,半透明的硬塑料隔板上画着一朵雪中傲放的寒梅,鲜艳得如血。
屋内只有一张床,家具以及装修看起来都有点眼熟。
“你一个人住吗?”过了一会儿后,楚子航问。
“是……是啦。”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楚子航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得到答案,犹豫的声音才从厨房中传出。
将饺子下锅以后,巨量的蒸汽在厨房内弥漫,夏弥倚在门框上,还是笑,只不过笑容有些惨淡,与刚才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师兄,对不起,我骗了你。”她说,“这是我家没有错,不过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好。”楚子航点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也有。背后的阳光更加刺眼,风吹着梧桐树沙沙地响,十一月已经听不到蝉鸣,屋里还有点闷热。
那种熟悉感再一次从大脑中苏醒,楚子航嗅到了一股老旧的气息,那是翻开泛黄的影集,时光扑面而来的腐朽。
“在你来到卡塞尔学院之前,我们……是不是见过?”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夏弥在提问前已经转身进入了厨房,正拿着一个水瓢往锅里添水,饺子要煮三开,看着那些在沸水中翻腾如一只只圆耳朵的水饺,笑得很开心。
关于这次提问,她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答案:
“是的,我以前就是仕兰中学的,后来才转到北大附中,我们是校友啊。篮球队的啦啦队队长、舞蹈团团长都是我。我们的天空多澄澈……习习凉风……”
到最后她哼了一首仕兰中学的校歌,每逢重大场合都会出来播放。
“真的是你啊……”楚子航无声地笑笑,将笔直的腰板靠在床头。
怪不得记忆当中那个女孩的脸与夏弥的容貌重合了,梳着高马尾跳舞助威的啦啦队队长是她,穿着黑色紧身衣练瑜伽的舞蹈团团长也是她,和自己看那部爱尔兰音乐电影的也是她,在水族馆指着海龟笑的女孩还是她……
他隐约猜到了什么,但是并不想说。这样就足够了,不是么?
楚子航摸出手机,登陆守夜人讨论区,标题果不其然是‘陆离归来’与‘大地与山之王被消灭’的庆贺。就连官网的配图都用了喜庆的图片,好似即将迎来百年校庆。
夏弥仍旧在厨房里乐此不疲地煮饺子,楚子航觉得屋里有点闷,伸手拉开了落地窗上空的玻璃,凉爽的风吹在狮心会会长的脸上,额前的发丝乱舞,在脸上蹭得痒痒的,很想打喷嚏。
“饺子来咯!”厨房里忽然传来欢快的声音,“师兄你现在能下床了吗?帮我搭把手,我煮了好多饺子!”
楚子航在床角找到了一双崭新的、尚未开封的男士纯棉拖鞋,打开塑料包装,掀开羽绒被下床。经过短暂的休整后,他已经恢复了基本的行动能力。
现在这具身体还是虚弱的,只不过有点不一样,某种他从未听过的反应正在血液内进行,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他总觉积攒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仿佛一拳就能打破填充钢筋的混凝土墙壁。
“楚少爷?别站着发呆了,快来帮我的忙!”
夏弥在长桌前放下装着饺子的瓷盘,手指被烫得通红,她轻轻地哈气,又蹦蹦跳跳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
“好。”楚子航跟随她的脚步进入厨房。
夏弥果真煮了一大锅饺子,有了楚子航的帮忙运输这项工作快了许多,他不断地端着两盘饺子在客厅与厨房穿行,滚烫的瓷盘边缘对于他来说不值一提。
很快那张老旧铺着新买的桌布的长桌几乎全被填满了,夏弥仍旧在厨房里忙碌,只听到‘刺啦’一声,呛人的焦糊香味弥漫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是辣椒油,她刚把沸腾的热油分批次泼在装着辣椒面的碗里。
“蘸料来了!”她将蒜泥、酱油、辣椒油以及用石臼捣碎的蒜泥,分批次从厨房里端了出来。
楚子航有点吃惊,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对夏弥说过自己吃饺子的口味,尤其是他更喜欢配酱油而不是醋的这件事。
“好丰盛。”他回到厨房,却发现饺子已经全部运到餐桌上了。
夏弥笑得更甜了,骄傲地挺起胸膛:“那是,本姑娘的厨艺可是无可挑剔的。还有两道凉菜呢,师兄你先出去,别在这里干扰我的发挥。”
楚子航被一双白嫩的手推了出来,望着上衣背后面粉的白渣,他无奈地笑笑,在椅子上坐好。
很快夏弥端出了最后的两道凉菜——凉拌折耳根与红油肚丝,她给自己和楚子航分别舀了一勺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我宣布,午饭正式开始!”
她总是闹闹腾腾的,楚子航只是微笑,忽然僵住了。因为他打开用来通风的窗户,忽然灌来了一阵强劲的风,正好吹动夏弥的头发,让整体稍稍歪了一点。
“你的头发?”楚子航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夏弥好像戴着一顶假发?她这是做了化疗手术而秃顶了吗?
“啊!”足有上百分贝的噪音瞬间炸响,夏弥捂着额头原地起跳,一脸世界末日到来的惊恐,“谁开的窗?”
说完她在长桌的另一头迅速前倾身体,如一只待捕食的猎豹逼近楚子航,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楚子航遮住,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师兄,你都看到了?”
“不,我什么也没看到。”楚子航慢斯条理地说,脸上的表情还有三分茫然,七分无辜,一看就是老影帝了。
“少来,我才不相信,本姑娘要让你物理忘掉!”夏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棒球棍,手掌吻着光滑曲面的球棍上端,一脸狞笑地向楚子航靠近。
“我觉得可以先吃午饭,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的追逐与打闹声在风中蔓延,太阳在她们的背后偏移,两个追逐的影子越来越近,阳光里是温暖又暧昧的味道。
……
陆离打了一个哈欠。
他面前半截身躯石化在岩缝里面的巨龙眉心,多了一个菱形的痕迹。犀利的目光穿过层层障碍,直入芬里厄的精神世界。
这条龙已经缩小到宠物大小,形态可掬,看起来属于那种看上去蠢蠢的、喜欢拆家的哈士奇。事实上他的确在‘拆家’,用红粉色的舌头在旁边的女孩脸上舔来舔去,还蹦蹦跳跳地说:
“姐姐陪我玩。”
浑身笼罩在铁甲中的耶梦加得似乎认命了,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被熄灭,扭曲狰狞的面部上多了一丝柔和,任由温润的舌头蹭过脸颊,满脸的无可奈何。
“大功告成。”陆离得意地吹了一个口哨,拍掌抖落上面的石粉。
他一夜都没有合眼,彻底掌握了这座尼伯龙根,设立了新的规则。为了外界的安全,他并没有让芬里厄的智商恢复正常,也没有治好他的伤势,不过凭借对方庞大的生命力,在这里活上一千年也没有问题。
“喂。”不属于巨龙的冷厉嗓音从它巨大的牙齿中吐出,“你想要豢养我们?”
陆离本来已经准备转身离开,听见身后的声音询问,并没有回头:“我可不喜欢养一些危险的宠物,装备部那只名叫‘杰瑞’的老鼠都比你们可爱。”
“为什么不杀我们?”耶梦加得问。
“这个问题非要一直问吗?”陆离说,“二战的时候罪大恶极的***也没有全部死亡,战争从来不是以一方的彻底灭绝而结束。目前看,这场局部的战役是我赢了,我不想杀死我的俘虏,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耶梦加得沉默了一瞬,又问:
“你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
陆离终于转过头,含着笑的眼睛微微向巨龙瞥了过去,反问道:“你在玛雅人的金字塔上,终究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大地臣服在我的脚下,高山为我竖立起唯一的王座。”耶梦加得冷声说。
“不错的未来,等你到了新世界之后,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和我无关。”脚步声越来越远。
“新世界?”耶梦加得的声音满是疑惑,只是这次她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在陆离的背后是黑暗重新将月台封闭,岩石中的龙就像一尊石雕,仔细看那些星辰状的线条涂满了整块岩壁,离远了看就像一株巨大的树,再更远的地方看就像一根金色的长枪,杀意盎然,牢牢地守护着这个领域。
而在这处广袤空间的中央,是一座尚未拆除的彩钢房,它是个现代的设施,和这里格格不入。
“辛苦你了,我估计你得在这里待上几年了。”他对着窗口说。
窗口中可以看见数台崭新的医疗设备,那张夏弥躺过楚子航后来也躺过的床上,安静地坐着一台机器人。它由纯金属打造而成,肌肤的表面闪着森然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