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父身边的日子过得舒服极了,以至于时光飞快,我也在神学院度过将近半年,这期间我没有收到一封来自浦西半岛黑土平原的来信,父母应当十分信任我能够照顾好自己,或许忙碌的牧场让他们分不开一点空闲,些许失望被丰富又充实的学园生活掩盖。

不过半年也够久了,是我该回家探望一次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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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瑞泊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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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父身边的日子过得舒服极了,以至于时光飞快,我也在神学院度过将近半年,这期间我没有收到一封来自浦西半岛黑土平原的来信,父母应当十分信任我能够照顾好自己,或许忙碌的牧场让他们分不开一点空闲,些许失望被丰富又充实的学园生活掩盖。

不过半年也够久了,是我该回家探望一次的时候了。

“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吗?”神父略低下头跟我隔着马车车窗对望,棕色眼眸满含关切,好像只要我稍稍点头,他就能立刻钻进车厢似的,“假期有半个月,兔子小姐不用急着赶路。如果中途感到不舒服,派人给我传个信,我去接你。”

好粘人啊,看来我这个助理做得很成功呢。

我为自己的遐想笑出声来,在神父不解的眼神中接手了他递过来的手提箱,这只手提箱比我原先的轻便又坚固,是神父闲置下来的,刚好现在由我使用了。无意间撇向神父伸出的袖口,磨损的痕迹让人我想忽视都难。

我立刻抓过他的衣摆抚摸了一圈,神父顺从地举着手让我仔细观察,幸亏毛边也就我看到的这块地方,“怎么这身衣服的袖子也磨坏了呢?像上次那样先穿另一件吧,等我回来会立刻补好的。”

“嗯,我记得。”

前头的马嘶鸣两声,轮子碾过石子缓缓移动,我探出半个脑袋朝后面摆手,神父也配合地挥了挥,直到他成为一个小点,我才坐回位置,开始独自忍受颠簸的长途。

终于在两天后的下午,晕晕乎乎踏在熟悉的黑土平原的土地上嗅闻泥土的浅淡腥气。温和的季风刚刚过去,雨水丰沛给人们带来无边喜悦,绿草波浪随风荡漾,白绵羊星星点点散布着,慢悠悠填饱独肚子,牧羊人不用怎么寻找草料,正是一年里最舒适的牧闲时间。

凭着记忆找到回家的路,远远在我家的驻地上立着一栋崭新屋舍,不再是先前反复翻新能展现的样子了,总之瞧着有几分绅士宅邸的意味,虽比不得我在大陆见到的房屋华丽,相信在浦西半岛的镇上也足够气派。

屋门紧闭,我并不急着叩门,先绕屋子走了一圈,后院还立着原本给瑞泊特一家准备的兔子小屋,我迫不及待放下箱子奔去,里面果然卧着一只闭眼休息的软乎乎大白兔子。

“瑞泊特!”我呼唤它的名字,摸摸它窝在胸脯里的前爪,希望它像以前那样回应我。

然后它睁开眼睛,黑色的眼珠朝我望了一眼,舒展身体猛地蹿出了窝。

它不是瑞泊特!

兴许是在哪里玩了,我掩饰住有些不安的心,收拾好自己的头发跟衣服,尽量使疲惫的自己显得体面,然后叩了两下正门。

一个小男孩怯怯地从门后探出头来,他背后的屋里传来妇人的声音:“是谁啊?埃米尔。”

埃米尔看到我,抑制不住刺耳兴奋的叫喊:“母亲,是安塞尔!”他向我扑来,搂住我的裙摆不肯撒手,这个由我一手带大的弟弟对我十分亲近,当初不舍得我的离开还自顾自生气了许久,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他依赖我更甚母亲,连母亲有时候也觉得烦扰。

门彻底推开,屋里真的大变样了,半点没有我童年回忆的熟悉,我有些失落,但看到家里的处境在一步步变好,也只能欣然接受。

母亲转过身来,我看见她苍白的脸上也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与此同时,还有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我知道再过不久它就会像个寄生物一样变得奇大,附着在母亲身上让她再度经历痛苦。

“你回来了怎么不提前写封信,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当着即将成长为大人的女儿的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扣上针织外套,以使得自己的肚子不显得那么突出,至少让我不要这么明显地盯着她的肚子。

我收回视线,为母亲少有的客气。

“修道院半年放一次假,我没什么别的地方去,就回来看看,”我拖着埃米尔,走过去扶着她坐回座椅上。

她捡起棒针继续编制手里的未成形的袜子,“哦,哦,很好,那什么时候又要走?”

“唔大概再过八九天。”

“哦,哦,多住两天也好,”她推了推埃米尔,“去帮jiejie收拾一下房间,就在拐角处的那间。”

埃米尔不情不愿地走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的影子,生活充斥忙碌,时间被家务所侵占。

“之前雇佣的那位呢?”因为生活上有了点富足,我们家原本招过一位佣人帮母亲打理内外,可是现在我一个人影也没见到。

母亲摇了摇头,“前段时间牧场有了亏损,”接着她突然停住,一副拒绝深入的样子,“总之做点普通的活计我还是可以的,更何况还有埃米尔。”她专心于手里的针线,抿唇不再说什么了。

母亲的固执我有所领教,事关牧场她都尽心尽力,父亲也比不上她。我帮不上忙,能做的就是尽力不为他们添乱。

我默默掂量了自己半年里攒下的钱。

“瑞泊特一家怎么没有见到,你们给她搬家了吗?”

小埃米尔收拾完房间,又路过我们拖走了我的手提箱。

母亲脸上有一瞬慌乱,她镇定下来道:“他们太多了,又长大不少,小屋子不适合他们一家继续住,那只野兔子领着她去其他地方了。”

我放下心来,后悔临走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住在后面的树林里了吗?”

“唔是的,他们知道哪里安全,你不要随便进去那片林子。”

晚上我主动做了晚餐,父亲回来相互问候了几句。他一向不善言辞,从母亲那里探知到的消息又令我无法闲聊牧场的事业,我们来回了两三句,便在餐具的碰撞声中结束了晚餐。

夜里我躺在杂物间收拾出来的小床上,看月光清亮洒在木质地板,忍不住缩成一团。我的思绪混乱,一会跳至童年回忆从前我的房间虽小但合我心意任我布置,现在房间堆砌杂物,我的东西也不知丢在何处了,一会儿飞跃无数英里想象此刻神父应当还坐在他的办公室阅读一柜子的书籍,他仿佛有读不完的书,却从不在我面前显耀自己的学识。

家却冰冷,半年的时间又变了好多,原本跟父母关系不太好的我出门一趟,再见又像是套上了陌生人的外壳,怎么也熟络不起来。

无端的,我开始想念他了,想念大陆学院的办公室,想念沙发里的那个人温暖的样子。

“明天还是要去树林一趟,找找瑞泊特一家。”我这么想着,疲惫的身体拖我入梦。

半夜,屋门被推开,浅眠之中我立刻警觉起来,无声眯眸望向门口的身影。

“安塞尔。”是埃米尔。

他抱着枕头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我松了口气,无奈坐起身,对这个弟弟我有的是耐心,因为我曾这么照看他长大。

“怎么了?”

“白天你是不是问了瑞泊特?”他收紧怀抱,枕头里的棉花都被挤压成两半。

我的手脚毫无缘由地冰凉了,我认真道:“是的,我让你帮忙照顾,你有好好做吗?”

埃米尔盯着我,下半张脸埋在枕头里,闷声说:“瑞泊特死了。”

啊……

“告诉我,不要有一丝隐瞒,你知道的我了解你说谎的样子。”我站到床下,身高上我足以俯视他,我浑身发软,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声音在颤抖。

“他们要吃它,我把它偷了出来,可是它还是死了。”

啊……

地上吧嗒吧嗒地响,我蹲下身,借着月色瞪大眼睛抓住埃米尔的肩膀,用自己也不甚控制的力道,他被无声落泪的我吓住了,可他挣脱不出,我想不出此刻我的脸有多么扭曲,我的喉咙泛起一股酸痛。

“被谁?”

“父亲,”他不敢看我,补充道,“还有其他剪羊毛工。”

啊……父亲,还有其他剪羊毛工。

“好孩子,将你看到的都告诉我。”

……

瑞泊特是我亲手抱来的小兔子,发现她的时候,她被母兔独自遗落在草丛里,刚生下不久,体型极小,就只有幼年的我半个手掌大。凭我为数不多的经验,身体正常的兔子一般不会被母兔丢弃,我的瑞泊特是一只体弱的、患有先天疾病的兔子。

我怜悯她,因为她同我一样弱小,一样可怜,一样得不到父母喜欢,不同的是她甚至被父母抛弃,而我还依靠着父母活着。

瑞泊特很坚强,神父说过,一般的小兔子没有了母兔根本活不了这么久,可是她在我的手心里长大了。

坚强的小兔子靠我一步步谨慎小心地喂养,靠我每个晚上将她偷偷抱在怀里提供温暖,靠我付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关爱成长到六岁,度过危险,长成健壮的大兔子。

然后她死了。

死于人类的恐吓,死于她从未真正克服的先天疾病。

……

那些剪羊毛工知道雇主家养了一堆兔子,雇主的准许给了他们勇气,他们看上了我的瑞泊特。

维尔带着他跟瑞泊特的孩子们逃向密林。

……

清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柔和的光线照耀半岛,温度依旧没有得到回升。

主卧的房门打开,健壮的矮个男人被门口伫立的女儿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他喝道。

“你杀了她。”我维持着一个姿势几个小时,僵硬地动了动脖颈,麻木地说到。

“胡说什么东西?!回去!”

“你杀了她!”我提了声音,激动得浑身震颤。

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连忙按住了男人,向我说到:“安塞尔,你还有很多兔子,都在那片树林里,需要的话让你父亲抓回来,好吗?”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尖利的喊叫从我疲惫干渴的嗓子中蹦出。

男人实在忍受不住我的挑衅,他挥起手,下一秒一声清脆的巴掌打在我脸上,将我扇倒在地。

“兔子死了就死了!都是畜生,怎么能跟人相提并论。越学越糊涂!”

“啊!”母亲被我们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捂着肚子急促地喘息着,她顺着男人的身体缓缓倒下。

场面一片混乱,男人赶紧将我推出房间关上了门。

我的脑袋一阵眩晕,仰躺在冰凉的地面等自己慢慢适应,从胃里翻上来的血腥酸水涌进喉间,又跟着躺倒的姿势反饮,反复腐蚀我的喉咙。

面颊火辣guntang,整半边脸迅速肿胀,我的心却无比畅快,反抗并不爱我的父母,是我可怜的瑞泊特给我留下的勇气。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躲在角落的埃米尔走上前来,他不敢推搡我,紧紧攥住我单薄的衣服。

“jiejie。”他乖巧道。

想起他那张肖似男人的脸,我没理他,等我度过了那阵动弹不得的时候,我缓慢地爬了起来。

“瑞泊特在哪里?”

埃米尔带着我走到了密林边缘,不算长的一段路,我走得筋疲力竭。那里有一座小土堆,等我靠近,一只棕色杂毛兔从土堆后跳了出来。

“维尔,”我立刻认出了它,跪坐在地,将土堆和维尔一块抱在怀里,一如以往我们亲昵时那样。

“真抱歉,真抱歉……”我的眼泪弄湿了维尔的皮毛,它仍旧安分地窝着,跟我的瑞泊特一样听话,他是一只野兔,但他什么都懂。

走之前我采了许多提摩西草,又围着小土堆栽了一片,等到来年的这个时候,提摩西会和牧草一样繁茂,代替我守着瑞泊特和维尔一家。

抵达浦西半岛的第二天,我整理好手提箱,顶着仍未消肿的脸,坐上回大陆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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