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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火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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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火场

战事如火如荼。

战后方的营地帐篷里,又有一个伤兵死去,无神的双眼看着纪春尤,嘴角憨态凝固在此刻。

就在一分钟前,这个伤重到无法挽回的生命向她提出了请求。

“纪护士,俺娘还在家等着俺回去娶媳妇。”惨白的双唇上下龛合,“俺想娶媳妇,俺想娶你。”

纪春尤取下口罩,她不是驻军护士,只是在医院被临时征用,半年里被迫见惯了死亡,仿佛已经不再动容。

供给线被日军截断,军中药物紧缺,她和她的上级许医生一致认为不能在这个伤兵身上浪费物资,能做的只有拉着这位战士的手,拉着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他的一半身躯已在战火中丢失。

她温柔地承诺道:“好,等你伤好了,我跟你回老家。”

少年咧嘴笑了,似乎终于完成了心愿,眼神渐渐黯淡,哀叹着:“娘啊……”

他的眼中光彩尽失,又有一位母亲再也听不到儿子的呼唤。

硝烟弥漫中,纪春尤拼命地挽救生命,却也麻木地任其流逝。她替少年合上双眼,来不及多想,又有一批伤员送到。

这场硬仗持续了很多天,越来越多的伤兵堆积在军帐里,有的还没得到救治就已脱离苦海。

这不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提出这样要求的战士,也不是她第一次答应这样的要求。

年轻的面庞被战火灼烧得变了样,许多人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就要奔赴死亡,纪春尤是他们濒死前唯一的幻想,善良的白衣护士,温柔体贴的妻子,父母欣慰的笑容,美满和睦的家庭。

一切美好都被战争打破。

纪春尤也有自己的想象,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一双可爱的儿女。

她做出的所有承诺中,有一个是最特别的。

那时候二排排长余敬之肩胛中弹,和缺胳膊少腿的其他战士相比伤势并不严重,但她对他承诺:“等打完仗,我跟你回老家。”

余敬之被她的主动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一个劲地点头:“好,好!我妈一定高兴坏了!”

她气势迫人地问:“那要是你妈不喜欢我呢?”

余敬之愣了愣开始傻笑:“怎么会,我妈一定舍不得她儿子打一辈子光棍!”

她使坏地按了按他的肩头,痛得他直叫唤,眼中却全是笑意。

她喜欢这个男人的老家,虽然没去过,但一定和她的家乡一样美丽。

纪春尤战前家境殷实,顺应父母期望学了医,救死扶伤,多么伟大的职业。

可到了战地,她不再觉得自己伟大,生与死并不是她说了算,有的伤兵尚能争取,有的伤兵却在她看到第一眼时就已放弃。

日军先进精良的装备打得他们节节败退,防线全面溃败。

司令官下令后撤,纪春尤准备随部队撤离,天际传来悠长的锐鸣,一颗炮弹落下。

危急时刻她的上级许医生按住她扑倒在地,一声轰鸣炸开,弹片四射,她也成了伤员,头晕恶心得厉害,是脑震荡。

许医生伤得更重,弹片嵌入他的身体,其中一片割开了他的腿动脉。

“走吧,小纪。”他无力地劝她,“走吧。”

炮弹还在落下,她用绷带勒住止血,毅然背起他。这是他们长久共事以来形成的默契,不固执于无法挽回的生命,不放弃每一次可以挽救的机会。

她以为可以救他,但那是在没有炮弹袭击,并且有医生救治的情况下。可现在受伤的正是医生自己,而他们最紧急的是撤离,根本没有时间处理伤口。

许医生救治过数不清的伤患,自己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最后死在了撤退的卡车上,鲜血流淌着,染红了他的白色卫生服。

卡车颠簸摇晃,纪春尤抱着他,遥望身后炮火轰击下的疮痍,忽然意识到,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逃亡。

日军穷凶极恶地追击,又一颗炸弹落在卡车边。大地紧实的肌肉被炸得血肉翻飞,泥土飞溅,纪春尤的脑子嗡嗡作响,最后失去意识。

她在医院里醒来,身边没有一个熟悉面孔。

队伍在撤退时被打散,她因伤重而不得不被战友留在医院,其他人找寻大部队去了。

她以为后方城市会安全,但日军占领区迅速而残忍的铺展,所到之处死伤无数,医院不再安全,她不得不跟随医护人员再次撤离。

伤重却没有条件动手术,她拖着伤痛的身躯,以半个医生的身份帮助逃亡路上的人们,即使她自己的后颈还有一块弹片无法取出。

几经辗转,他们一路逃到租界,被当作难民接受。

他们得到人道主义救助,法租界的医院里具备实施手术的条件,她终于得以取出几乎长进皮肉中的弹片。

她想起来许医生留过洋,跟她提到过红十字会和日内瓦公约。许医生是她所见过的最优秀的医生,曾有机会加入国际红十字会,但最后因为家族传统而选择了参军。

“这样也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面对一个受伤的日本平民,我会不会犹豫。”他这样解释上战场的原因,“我是一名医生,那太考验我的道德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纪春尤突然理解了他那种害怕被考验的心情。

在租界,她认识了很多人,除了和她一样流亡而来的,还有身在租借里,却早已接受了考验的人们。

她的家乡已被日军占领,亲人音讯全无,所在的队伍也不知去向。伤愈后,她凭专业素质在诊所找了个护士工作,杨新秀是她的病人之一。

杨新秀曾留学日本,回国后继承家业,以大红花轿迎娶了他现在的妻子,同学的妹妹,一个日本姑娘。他一直不肯说自己受伤的原因,但纪春尤听说,他是在谈完生意晚归的夜晚,被人拖进黑巷蒙头毒打。

看似平静的租界处处蔓延着仇恨。

杨新秀以为她只是个普通护士,相比其他人不知何时爆发的情绪,她的安静与柔和令他有了想要倾吐的念头。

他说起自己的日本妻子:“我在樱花盛开的季节离开日本,她跑来送我,落樱在她身后飘扬,就像下了一场雪,我的心忽然被冻住了。”

纪春尤神情淡漠地听他讲述,将带血的纱布层层取下,换药的动作一刻不停。

“我向她求婚,请求她和我一起回国。”他陷入回想,神情恍惚,“我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回家乡,她说,‘杨君的家乡一定很美吧’。”

杨新秀用一种急于寻求认同的目光望着纪春尤,而她只是沉默地处理伤口。

杨新秀说:“她喜欢和服,但她穿旗袍的样子是最美的,我还给她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杨”

“好了。”纪春尤换完药冷冷打断,示意他可以走了,转而去照看下一位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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