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福晋薨逝也已将近年,自那之后,胤禩早年落下的眼疾又有复发的迹象,每到阴湿天气,总会视力大减,片模糊,严重时甚至双目刺痛,看不清眼前事物,为此宫里头派了不少御医,只是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话。
安心静养,万勿受惊上火。
兄弟之中,十三被圈禁,无法前来探望,胤禛与十四却是最关切的两人,时常带了些珍稀药材送过来,只是效果都不大。
“近来天气好,没什么大碍。”胤禩笑道。
实际上,纵是天气好,也常觉得不适,只是他心性坚忍,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弄了些雪参和熊胆来,让高明去熬了,御医说这些对眼睛都有好处。”
胤禩皱眉笑道:“这是痼疾了,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话未落音,那边又过来个人。
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十四也抬起头,与来人对了个正着,俱都愣了下。
十四当先起身笑道:“原来是四哥,真巧。”
胤禛点点头,边走过来。
“近来可好,差事可还顺心?”
“托四哥的福,切都好,额娘甚是惦记你,四哥没事便去看看她老人家罢。”
胤禛嗯了声,神色淡淡,让十四满肚子八面玲珑的话突然之间如同噎在喉咙,全然吐不出来。
胤禩看在眼里,又想到宫里那位与宜妃同执掌后宫的德妃娘娘。
世荣华富贵,两个亲生儿子彼此却形同陌路,对她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或许在德妃心中,她所承认的儿子,自始至终也只有十四个。
既是无话可说,留着也只是徒留尴尬,十四本想着能与胤禩单独说会儿话,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让他颇有些悻悻,闲话几句,只得起身告辞。
胤禛也不留他,待他走远了,方坐下来,仔细查看他的眼睛。
“我让人寻了些药材,回头送到你府里,让御医过来看看可以配个什么方子。”
胤禩苦笑,他再不济,也还没有瞎掉,反而正好借着丧妻和眼疾,躲避那些尔虞我诈的暗潮汹涌,怎的个两个,便都真当他是瓷做的般了。
“四哥别费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也并非时半会就能痊愈的,总归听太医的,慢慢休养便是,这朝中上下,不知还有少事情,等着你去操心。”
“你若知我操心,就该快些好起来,如今十三被圈,我身边,也只剩下个你而已。”胤禛看着他,慢慢道。
没了额娘,没了廷姝,我才真正是身边只剩下你的那个人。
心底闪过这句话,胤禩却道:“你还有四嫂,还有内宅那些人。”
“你四嫂,我与她,直相敬如宾,至于其他的人……”见他转到这上面,胤禛说着说着,就有些急了。“你,唉……那你明日也去纳些妾室进府吧。”
说至最后,竟有些赌气了。
胤禩乐了,他本也不是真的吃醋,不过想着逗逗他,早就知道这人不禁逗,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让自己纳妾的话来。
“既是四哥这么说了,那我明日便进宫请皇阿玛指人了?”
听着胤禩似真似假的玩笑话,胤禛却忽然忡怔起来。
如此说来,确是自己耽搁了他吧,年轻俊秀,温文沉稳的廉郡王,京城谁不想与之结亲,即便不是冲着继福晋的位子,八旗大姓里想当着府里侧福晋,庶福晋的,只怕也大有人在吧,若不是有自己在,若不是他顾忌自己的感受,又怎会这么年下来,府里只有个弘旺?
想及此,胤禛忍着心头难受,低低叹了口气:“是我误了你……你纳些人进府吧,也好开枝散叶,让良妃娘娘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我若想妻妾满堂,何至于今日府里冷冷清清?”见他自责模样,胤禩心头暖,也叹道:“你无须虑,如今我也暂时不想这些,眼下之患,不是你我的私情,而在于朝堂之上。”
他虽没有上朝议事,但人脉颇广,与岳父马齐、佟国维并没有断了联系,再者胤禛、胤俄等人也会时常与他讨论,听他的意见,是以胤禛听到他提及朝政,便停住话头,凝神听了起来。
“西北不宁,怕随时都有可能兴兵西征,届时十四掌管兵部,自然得天独厚,而后宫那边,他又得了德妃娘娘宠爱,兄弟中,老九财力雄厚,也依附于他,十四的内眷,嫡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皆是著姓大族,党同他的朝中大臣,自然也会不少。”
这段分析,无疑将十四明明白白地摆在胤禛的对手位置上。
胤禛心头五味杂陈,喜的是十四这么年来的拉拢,胤禩依旧不为所动,在他这边,忧的是老爷子对十四的圣眷日盛,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兄弟,甚至是如今形同影子般的太子,怒的是自己与十四同胞所出,德妃眼里,却始终只有个儿子。
“但老爷子先前不是曾提过明年将巡幸江南么?”他微微皱眉,忽而想起这事。
“这就要看在皇阿玛心目中,是巡幸重要,还是西北重要了。”胤禩摇摇头,“无论是何者,户部都是个冤大头。”
胤禛冷冷笑,嘴角勾起自嘲苦涩的弧度。无论六部,还是亲兄弟,乃至老爷子,都将户部当成了摇钱树般,只管伸手要钱,却从来不操心钱从哪来,眼看国库空虚,甭说巡幸江南、出兵西北,只怕连寻常的赈灾粮饷都拿不大出来,偏生当今皇上爱面子,连着给几省免了赋税,虽说于民有利,但如此来,税收是大大减少,以致于入不敷出。
“账册明明白白放在哪里,再要钱,我也生不出来!”胤禛有些气闷,冷笑道:“老爷子不满意,就让他的爱子去管户部好了。”
胤禩知他说的不过是气话,也不劝阻,只沉吟道:“我曾查过户部账册,发现国库亏空,除了用兵、治河、赈灾之外,大半还来自于官员的举债吧。”
胤禛点点头:“京官、地方官员等举债者不计其数,宗室不入八分辅国公以上,地方者,则是以江南三大织造为首,总计怕有上千万两,老爷子近些年御下宽容,对老臣是优恤,这些人便个个顺着竿子往上爬。”
“若是这些人能将债清了,户部也能解时之忧。”指节敲着桌面,胤禩轻轻道。
但这又谈何容易,京城这些八旗王公暂且不论,单单江南三大织造,看似官位不高,却是皇帝亲信心腹,哪个都轻动不得。
胤禛闻言动,却是几番思量,暗自记在心头,以致于后来掀起场不小的波澜,这是后话了。
胤禛走,胤禩脸沉,朝对面树木葱郁处道。
片衣角自树后闪现,慢吞吞挪了过来,胖乎乎的包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阿玛。”
“非礼勿听,偷听大人说话,罚你三天不准吃蜜饯了。”
包子脸闻言全皱在堆,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的身躯也不动了,乖乖在原地垂头作反省状。
这招还真好用,胤禩暗道,面上依旧严肃。“你躲在树后做什么?”
“奶娘说要午睡,我想和阿玛起,阿玛不睡,宝宝也不睡。”声音虽还稚气,却已经说得有条有理。
胤禩忍不住笑了,敲敲他的额头道:“过几年你大些,也要去上书房念书了,若是再这么黏着阿玛,只怕要被其他兄弟笑话。”
弘旺似懂非懂,只是把头埋进胤禩怀里,小手环住他。
这孩子自额娘去世之后,便分外痴缠。胤禩暗叹了口气。
只听弘旺道:“阿玛,四伯是不是不高兴?”
胤禩摸摸他的头,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四伯每次来,都会先问问我的,这次没有,还有,”他的小手指抚上胤禩眉心,比划着:“皱皱的。”
“四伯是大人了,当然会有不高兴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小娃娃,才会成天惦记着吃食。”
“那我不要当大人了,我要阿玛天天抱我,我要天天吃糖!”被喊小娃娃的人不乐意了,大声宣布道。
“你就这点出息!”胤禩弹了下他的额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有了他,这头顶的浓浓阴霾,才像劈开了方晴空。
正如胤禩二人所料,不过月有余,康熙就有了动作,只不过不是出兵西征,而是宣布二废太子。
“老爷子是在为南巡作准备了。”胤禩在闻听此讯之时,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便是这个念头。
同时间,戴铎亦在书房内,对着满脸凝重的胤禛道:“四爷放心,奴才猜想,皇上暂时还无意出兵西北,十四爷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探视
太子第次被废,或许诱因是索额图,是逼宫,是其他种种冠冕堂皇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这次被废,却很简单,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皇阿玛厌弃了他,如此而已。
当个人被讨厌,自然可以有无数原因,如同这次,康熙历数太子罪状,连同早年亵玩内侍,逾制使用明黄饰物的往事,被翻出来秋后算账。
自此,胤礽被正式废黜,圈禁于宗人府内处冷僻小院里。
自此,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所有人都很清楚,实际上在复立太子之后,他已经没有什么惹眼的举动,行事甚为低调,但当皇帝讨厌个人的时候,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而胤礽自己,将康熙赐予他的宠爱,早早地耗费殆尽。
剩下的,只是疲倦和碍眼罢了。
若不是奉了康熙之命,胤禩是不愿意到这小院来的。
他对太子殊无好感,因早年太子对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情,栽赃暗算不在少数,若是换了前世的自己也就罢了,这辈子他无心争斗,却还被纠缠不休,免不了就心生厌烦。
这个太子二哥,实在没什么值得自己尊敬的,他得天独厚,生来便是皇后嫡子,国储君,上有皇帝眷爱,下有索额图等帮忠心耿耿,为之筹谋的重臣,比他们这些要靠着双手去努力挣扎的皇子不知要好上少倍,可纵是这样,他还不懂得珍惜把握,生生将自己拥有的,毁了个干二净。
“八爷看这布置,是否合适?”雅尔江阿在旁出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现任宗人府令,是八大铁帽子王之,身世显赫,算起来还是胤禩堂兄,据闻也是个喜爱男色的主儿,但他从未大肆宣扬,寻常也只在私底下玩些小倌戏子,是以康熙虽略有耳闻,却懒得去管他。
毕竟人家不是太子。
两人走在通往小院的路上,不远处便是圈禁废太子的地方,胤禩环视周,略略点头笑道:“堂兄过谦了,你执掌宗人府,皇阿玛自然是放心的。”
雅尔江阿正是盛年,身材魁梧俊朗,气度雍容,与胤禩并肩而走,也毫不逊色,闻言含笑道:“不敢当八爷这声赞,只盼差事办得稳妥,也就安心了,还望八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前面的是客气话,胤禩并没有放在心上,最后句却让他微微怔。
宗人府宗令,执掌整个宗人府,已是位高权重,难道雅尔江阿还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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