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下达次日黄昏,义成公主府。得了任命的萧铣,最终还是决定冒险来和义成公主告别。
夕阳照在义成公主略显憔悴的玉颜之上,显得有些惨淡。义成公主面前,放着一个烹壶,另有经过揉叶摊晾炒青蒸压而成的茶饼数块,义成公主一丝不苟地进行着烹茶,脸上看不出喜怒表情——
隋时烹茶,本是用煎茶之法,用的茶叶也都是更加精制成细腻颗粒,如同后世的和风抹茶(其实日本的茶道就是从中国隋唐学去后,一直没有改良,留下的古风),但是萧铣在他的数策陈说中,详述了那些高端茶在突厥这样的地方推广不易的毛病,所以建议改用直接用叶子蒸压而成的茶饼茶砖,饮用时或煮或泡,降低蛮族饮茶门槛。
可见,萧铣悉心准备地那些方略,义成公主还是学得很上心的,凡是她份内可以做到的事情,都愿意苦学。只是这内中动机是什么,就不可言说了。
煎完了茶,义成公主才开口确认道:“所以,你便被朝廷任命为钱塘县令,兼将作监丞江南河少监?前两个官职,都是正七品上?太子殿下还许诺你,若是到明年年底,能够将从杭州至太湖的一段河运修通。便再升你一级,在杭州或湖常等处任命你为一州长史,统筹江南运河全局?李敏不过是去镇局面的?”
“正是如此,下官此行,是来向公主辞行的。”
义成公主仰起头,不让眼眶中打转的湿润液体突破张力,缓缓说道:“倒也难为了你,居然一夜之间,对朝廷之事如此上心了,本宫心中甚慰。不过,上次这份密函,为什么让小颖带来,你便不怕又刺激了她么。”
“下官此前不得不避嫌疑——宇文士及与表妹联姻不成后,宇文述一门都在寻下官错处,下官怕行事不密,反而损了公主令誉。”
“既如此,今日为何又不怕损了本宫名声。”
“因为如今朝廷任命已经下来了——修河兹事体大,若是不能办成,只怕下官就要丢官去职问罪了。下官向朝廷允诺的钱粮徭役,远小于将作监与工部的估算。宇文述只怕以为下官此番定然难以幸免,他们巴不得我成功到杭州上任,就怕再出变故。如此一来,他们又如何会再节外生枝?下官来辞行,也就连累不到公主了。”
萧铣停顿了一下,见义成公主始终听得怔怔的,只好继续解释:“不过今日前来,表妹只怕也会很快知道——下官是让表妹的近侍女卫独孤凤驾着她的车来的,多少避人耳目。后面两年,表妹会安排独孤凤在身边盯着我。可能是因为阿凤年纪还小,表妹不担心两三年内我会对阿凤下手吧。”
“也没个正形,难怪小颖这般提防你。”义成公主听了这话羞涩不堪,玉颊绯红地啐了一口。赶紧抿一口茶水掩饰一番。
“这话却是从何说起……那个……那一夜之前,下官也确实从不曾亲近过女色,公主也是可以作证的……啊,我是说……唉,总归那件事情确实是下官对不住公主。是个男人,这种东西没什么好解释的,便算是此生下官亏欠公主的。在公主和亲到突厥之前,下官不再谈风月便是了。”
“听你这没良心的话,倒似是你要先等本宫对不起你在先,然后你才负本宫了?倒是好算计,明知本宫如今已经不可能抽身,而且为四姐报仇之事断不可移,却来说这些漂亮话。再说,本宫当年要是还存了一丝回心转意的念头,也不会找上你,那样岂不是对不起小颖了,本宫是这样夺人所爱的人么!若是打算在大隋平安一生,天下还愁没有好男人任本宫挑选。”
“公主非要如此想,下官也无可剖心。只能说公主此前希望下官做到的,下官痛改前非都已经做到了。从今而后,公主若有所命,只要不是妨害到无辜的,下官定当尽力便是。言尽于此,咱便别过吧。”
萧铣刚要起身,似乎又想起一件什么事来。从衣衽内掏出一卷手写的琴谱来,交给义成公主。
“那一夜之后,下官回去,深觉惶恐,谱曲一曲,公主不弃的话,便留下做个念想——你这里可有琴么?”
义成公主不言不语地拿来一张琴,萧铣便盘膝坐地,把琴横放在膝上,单手屈指随意弹拨,“3323,35323,1123532212……”,正是《菊花台》的曲调,若不是周某伦的曲子大雅至简,不求繁复,换成钢琴电子琴手都不用挪位子就能弹奏的话,以他这个业余旁观的水平,只怕还弹不下来。古人琴曲本不配词,但是萧铣随性而为,却也把方文山的词删改了一番,竟颇合眼下离合无奈之情境。义成公主端庄地静坐,竟然听得痴了。
一曲终了,萧铣把谱子放下,又拿过一个带凸起簧片的木滚筒,便如此前发明的自鸣琴机关,一并推给义成公主。
“下官只擅谱曲并吟作诗词,琴技本非所长。恰才不过根据心中所谱信手弹来,谈不上技法。公主若能熟习其中意味,想来定然远胜于我。若是听了一遍还不明白缓急,可以用这个机关……”
“不必了,本宫不需要那东西。你这曲子,虽然极简,不过却韵味极深,着实难得。”义成公主拿过萧铣膝上瑶琴,随手便弹,仅仅听了一遍,居然技法情境远胜于萧铣自奏,让萧铣不得不叹服有些东西他果然只是博而不精,不得门径。
两人琴瑟和鸣,不觉日色已暮。眼见又是戌时,萧铣起身要告辞时,被义成公主故作不情不愿地拉了一把。
“让阿凤假作回去吧。你明日卯时过后,从靠近大宁坊的侧街逾墙而出便是。今夜……很安全,朝廷根本不重视本宫这个即将嫁到突厥的弱女子,近日还没人盯着。不过从今往后,不要再来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