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民之难甚于防川,王师官军犹如瓠子的竹木土石,哪能挡得住这汹涌怒河?就算暂塞一时,一旦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这些聚众求生的流民,一如水患,耿纯清楚地意识到,一旦他们完全失控,造成的破坏将是难以想象的,届时无论家世殷实的富户,还是看似坚固的坞堡,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官府,都将在湍急的民潮中被冲垮。
“魏成至少还有点山川之防,能暂挡一时,我的故乡和成郡宋子县远在北方,宗族短期内也不会遭到波及,可吾父所在的定陶,却首当其冲啊!”
耿纯不由对父亲耿艾多了几分担忧,他去年之所以答应第五伦邀请,随他到冀州来,就是念着“狡兔三窟”,既然待在常安没什么奔头,不如跟着第五伦,为家族在魏成郡再营造一个窝。
加上耿艾担任大尹的定陶,老家宋子县,乃至于朔调的族叔耿况,他们的选择很多,耿氏一族,不至于在乱世里没了去处。
可如今看来,昔日号称“天下之中”,富极兖州的定陶简直是危如累卵。先被王师入驻摧残过一通,如今又在赤眉与官军的战场附近,耿纯心系父亲安危,想着去更始将军处探知虚实后,就前往定陶,看能否劝劝他的老父亲,这定陶咱们家不守了,学学第五伦辞官的干脆,想办法开溜吧。
接下来的路上,耿纯但见太师王匡的大军在向南方大野泽畔的梁山开拔,他们秩序不整,但拉着的车上却运载着许多首级人头,说是沿途消灭的赤眉,但耿纯猜测多半是被杀了冒功的无辜百姓。
又闻护送他的官军关于无盐大捷之事,彼辈趾高气扬,说什么:“不过是一群流民罢了,无盐的赤眉,都排着队让吾等砍头,我一早上杀了三十人。”
这更让耿纯听出了些许水分,加上他本就是文武兼修,等摸清楚太师、更始将军行军路线,方略布置后,不由大惊。
“什么千里奔袭,将赤眉截为两断,这明明是主动一头扎进梁山赤眉、泰山赤眉的包围里啊!”
早就听第五伦说过这两位打匈奴时,坑害友军有方,出击匈奴无能的事迹,但没想到这仗居然打成这样,不知是真的愚蠢,还是太过自信。
果不其然,等耿纯心怀忐忑行至无盐县以西时,却见前方人头攒动,官兵没命地西边跑,边跑还边嚷嚷道:“王师败了,王师败了!”
耿纯让人拦下一队还算成建制的队伍,领头的却是一位军司空曹掾,名为彭宠,看着面善,一问之下,发现二人在常安时曾打过一次照面。
“原来是故纳言士耿君,我曾做过大司空士。”
彭宠是奉命带着丁壮,从无盐出发给太师运粮,可他们才出城没多久,就从后方跑来的溃兵处,听闻泰山赤眉在无盐本地人带路下,袭击了更始将军大营。
因为多达五万人,防区散得很开,彼此之间消息不便,忽然遭到袭击后,各部纷纷说前方大溃,更始将军战死云云,于是就出现了争先恐后往西南方跑的场景,彭宠也让人丢弃辎重,一起开溜。
可如今要去哪呢?彭宠道:“吾等都是打算投太师。”
眼下情形,无盐当然是去不得了,耿纯也只好稀里糊涂地和彭伯通一起跑路。
一路上,耿纯发现这彭宠有些头脑,耳提面命,死死拉着众丁壮聚在一起,这种大败的混乱情形,有建制的活命几率更大,若是单独乱窜。那些隐藏在水泽中,对王师恨之入骨的无盐人都能取了你脑袋。
毕竟和王师分辨是否为赤眉一样,本地人也可以按照口音不同,杀死所有外乡人啊!
耿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溃兵撤退,等抵达无盐西数十里的成昌乡时,却发现争先恐后越过他们往西跑的更始将军后队,却忽然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更有人一扭头朝北方逃去。
而接下来迎面逃来的人,竟打着不同建制的旗号。
“是太师麾下的兵卒。”彭宠大惊,等他与耿纯逮住几个朝他们撞来的溃兵一问,得知了令人骇然的事。
“太师击梁山赤眉董宪,吃了败仗,大军正往成昌撤来,希望更始将军救援!”
绝了!真是绝了,更始将军廉丹被泰山赤眉袭击,也打算撤往成昌,背靠太师求救呢!
大新的卧龙凤雏,在无盐大捷后短短半月,就这样顺利转战百里,在成昌胜利会师。
无数支部队乱嗡嗡地挤在成昌附近,士兵找不到将军,将军找不到士兵,旗号杂乱簇拥,数万人茫然不知所措。连耿纯、彭宠也被裹挟在其中,难以脱身。
而梁山赤眉、泰山赤眉两路大军,正如钳子一般朝他们夹来!
耿纯站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一下子想起了甄士吏对他描述过,河决那天的场景。
脚下的黄土地在微微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而近处的官军茫然无措,鬼哭狼嚎,震得人耳朵发麻,一模一样。
而地平线上,汹涌大水亦在人头攒动,那是以泥土抹红眉毛的赤眉军,他们甲兵简陋,他们毫无秩序,却人人奋勇向前。
川壅而溃,那是黄泛区流民积攒了十多年的愤怒,是夹杂了无盐上万冤魂的怒吼。
势不可挡,赤色的洪流滚滚而来,淹没王师,席卷兖州大地,摧枯拉朽,将旧秩序毁灭殆尽!
……
ps:第三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