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来几分钟,看你在画画,就没打扰你。”顾童祥挥了挥手,示意孙子用不着被自己所影响。
上了年纪的老人容易睡不着。
顾老爷子躺在床上翻了几页老年人兴趣爱好教材,正准备睡觉时,听到楼下的画廊门面里有动静,所以下来看看,正好就看到自己孙子在画画。
对于顾为经,老爷子向来是很宝贝的。
天赋不错,又够努力,运气也好。
能得到曹老的青睐,只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没道理不做出一番事业来。
“咦?仿的是郎世宁?”
顾童祥突然挑了挑眉头。
他下楼时将眼镜放到了卧室的床头上,看不太清细节。
却还是粗略看出了孙子顾为经身边的那幅卷轴,是自己当年从东夏进的《仙萼长春图册之豆》,清代郎世宁的名作。
“嗯,画的感觉还不错。”
顾为经点头。
“感觉不错?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顾童祥老爷子乐了。
他用腋下的教材轻轻拍了一下顾为经的肩膀,教训道:“我这个年纪都不敢说画郎世宁能画出一、两分皮毛,你才多大嘛,就敢说感觉还不错。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关于郎世宁的画,顾童祥还是自认很有发言权的。
店里郎世宁的新体画仿品,卖的那么好,顾老爷子早就动过了自己执笔仿郎世宁的念头。
能不能画出人家朗世宁的精髓,顾童祥想都不敢想。
郎世宁不属于荷尔拜因那种用笔线条能控制到毫米极精度的病态严谨流的画家,也不像郑板桥这种画作中融入了欧阳询楷体的笔架章法的书画双绝大师。
用笔本身并不复杂。
要是能仿出一两分的皮毛,光是唬唬老外,就有不小的赚头。
老爷子查了各种资料,对照着郎世宁的画册枯坐了三个月,甚至还报了个去故宫的老年人廉价旅游团拜访了郎世宁的真迹。
俗话说,
天道酬勤,只要你努力,就会有回报。
顾童祥经历了一个季度的努力,付出了无数艰辛,为数不多的珍贵头发都又掉了一小把后,终于大彻大悟,发现了一个秘密——
自己不是仿郎世宁的这块料。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这笔法看上去简单,可画起来是真他妈的难啊。
家里在旅游景点开画廊的,少不了要画仿作。
那些比朗世宁的画难度高的多的作品,类似《洛神赋图》、《富春山居图》、《五骏图》这样价值难以用金钱估量的国民珍宝,顾老爷子也仿过。
画是能画的,
其实无非就是画的好坏的问题。
可是这些名作都没有像朗世宁的作品,让顾老爷子画的这么困扰。
太古怪了。
长了一辈子勺的大厨,想让他强行将重咸重辣的湘菜和清甜的江南小炒结合在一起做,结果就是别扭极了,越画越火大。
顾老爷子望着自己三个月的学习成果,仔细思索后,判断认为老外只是喜欢异域风情,应该还没有猎奇到这个口味。
这种玩意儿,挂外面去卖,不仅实再昧良心,还很容易砸招牌。
顾童祥就在院子里点了个火盆,把自己的那些“失败品”全都一把火烧了了事,从此就再也不提仿郎世宁的事情。
“郎世宁的画法,难啊。”
他没想到自己孙子也走了自己的老路。
“画不好也别灰心,要是新体画的诀窍好琢磨,哪里论的到郎世宁出头呢?”顾童祥看顾为经欲言又止的样子,安慰到。
“你要学学爷爷我,画不明白,一点也不丢人,非要强撑着嘴硬才丢人呢。”
当初仿画失败了,老爷子的心态就还是蛮好的。
不是顾童祥心态格外豁达,而是他们这样长辈真的做过宫廷画师的家庭,相比于圈外人更知道这个行业的秘辛。
就像老爷子说的那样,
要是新体画的秘诀那么容易摸索出来,就轮不到朗世宁那么风光了。
顾老爷子从开始时最大的奢望,也不过就是能仿出两分皮毛就满足了。
宫廷画师,其实是蛮可怜的一群人。
他们离权力很近,
在紫禁城里比陪皇上下棋解闷儿的棋待诏,唱小曲的宫廷伶人,给妃子们表演杂技的杂耍戏班,地位都要高不少。
但说到底,
宫廷画师依旧只是权利的依附者,是给皇室提供祭祀、消遣服务的仆人。
这一点和那些天天羊车望幸的后宫妃子们,其实很像。每个人都在希望着自己的画法能够被帝王所看中。
这里是天底下顶尖子的画师扎堆的地方。
皇上赏识你的画法,你就是达官贵人府上的名流宾客,一画千金。
若是画法作品不够出众,就像那些一辈子可能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冷宫宫女一样,你什么都不是。
清代的画院处统管的宫廷画师们,甚至连正规的品级都没有。
上限和下限都很夸张。
能像郎世宁般就靠画画,画成拿正三品顶戴翎的朱紫贵人的幸运儿有。
像那些可怜的小太监、老宫女一样,真的在紫禁城里饿死的冻死的,也有。
画师一辈子的身家性命和整整一个家族飞黄腾达的野望,都寄托在一根小小的画笔之上。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朗世宁那么受赏识,画作效果这么好,谁不想着学两笔呢。
仅乾隆一朝,史料记载中,搞东西合璧画法的就有郎世宁、王志诚、艾启蒙三个外国传教士。
而本土的宫廷画家中,也有唐岱、冷枚等画家为首的娄东派、虞山派两个本土画派。
大家都意识到了东西合璧艺术风格的惊艳,谁人都想从这个当红的艺术流派中分一杯羹。
这些前辈大师们哪个不是才情双绝之辈,
真正画出名堂的,
也不就只有一个郎世宁嘛。
要说自己孙子,能画的感觉不差,顾童祥是不信的。
就算他在跟随曹轩宗师的二徒弟林涛教授在学画,也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