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轩想了想。
“这个答案会在油画节目里播出么?”他把玩着手中的空杯子。
“为什么不。那幅画,那个故事,您说了这么多关于对他的期待。”
安娜端着酒杯,微微摇晃着杯底最后一点残酒:“我想所有的观众都等待着这个名字,不是么?”
“那么很抱歉,我不能在这里告诉你。”
曹轩谈起往事,语气中略带一些慨叹:“我最近正在审视自己人生中的很多决策。人老了就会不停回忆起生命中的遗憾,就像我们今天所谈论了一整晚的内容那样。”
“现在看来,以前我有些想法是错误的。如果有的选,过早的把一个年轻人推到聚光灯下,对职业生涯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东夏人讲究厚积薄发,年轻时的沉淀,就是土壤下的根。职业生涯的风光、荣誉、地位,所有能被人看到的一切部分都是向上勃发的树干,但画家的创作生命力却是像着地下无人问津处生长的根茎。你的根扎的有多深,耐得住多少寂寞。往往会决定你能长的有多高。”
“根不够粗壮的画家,看上去很光鲜,但终究会差上一点什么。”
“年少成名,过早推到曝光灯下的艺术家。您指的是唐宁女士么?我们都知道,她二十岁拿到了魔都双年展的金奖,从此名扬天下。”
安娜就很敏锐的捕捉到了曹轩话语中的唏嘘。
“如果我没理解的错的话,这是很严重的指责了。您之前反复曾提到,心中最大的担忧和彷徨是,还没有看到一個能完全继承自己书画衣钵的传人。”
“这和外界长期以来,都认为以唐女士为代表的二代弟子们,将会在您宣布封笔后,填补市场上您如今的位置,可不太一样。”
“我不得不询问一个问题。是什么让您转变了这个想法?创作风格的问题,还是别的些什么?你们之间发生矛盾了么?和您口中提到那个年轻人有没有关系?”
几秒钟的沉默。
旁边的老杨紧张的都快要窒息的打摆子了。
只要一句话。
此刻。
曹轩但凡说一句表达对唐宁失望的发言。
都不用把唐宁驱逐出继承他的衣钵的名单上。
只需要他表现出明显对于唐宁作品的不满和指责。
就能瞬间把对方的身价打个七折。
这还是挺乐观情况。
万一真引起艺术投资者对唐宁身价前景丧失信心下大幅度看衰,引起抛售的狂潮。
那不开玩笑。
引起市场恐慌的话。
真来个抹零减半,都可以是转瞬间的事情。
保罗·盖蒂,洛克菲勒家族,伊莲娜家族,拉斯维加斯赌王,中东王子……这些资产在几十亿美元以上的超级阔佬们,买买画,还真有可能是全凭个人主观爱好,提升提升艺术品位或者公众形象啥的。
人家可能也根本就没想卖过。
但除了这种前0.00001%的收藏家。
剩下的99.99999%的主力买家。
下至美院门前小胡同里大学生拿个大喇叭,叭叭叭喊“350有没有人要?300块啦,300块啦,机会难得,先到先得。”的荷兰式拍卖(注)现场。
(注:减价拍卖,一般是用来低价处理没人要的小家电,鲜花的廉价地摊拍卖会。)
上至在嘉士德,苏富比的贵宾厅里,谈笑风声间掏出一亿美元买莫奈、梵高、毕加索的人。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艺术爱好,美学信仰花钱么?
不。
诚实一点。
大家心中都是在为了那个能“钱生钱的美好前景”而大手笔的砸钱。
艺术品投资是投资。
而天下所有投资的原动力,都是对财产增值的渴望。
艺术品不怕卖的贵,只怕让投资者看不到前景。
绘画市场很特殊,从来都不是金子值金子的钱,石头值石头的钱。
而是。
金子可以值钻石的价格,石头连狗屎的钱都不值。
只要能找到“对”的艺术家,即使你需要花一亿美元买下对方的画,都可以是一桩天底下打着灯笼难寻的好买卖。
但要是“不对”的艺术家,花一美元买画,对收藏家来说,都是很垃圾的投资。
留着钱咱去超市买卫生纸去,回家擦屁股,岂不是更舒服?
而唐宁如今创记录的身价,其间有多少是因为唐宁自己,又有多少是因为“曹轩接班人”这份公众的期待。
人人心里都有杆秤。
你能因此而叱吒风云,就会因此而被打落尘埃。
唐宁在香江能拍出2.6亿港币的天文数字,是因为投资者们有信心,一旦她在市场生态位上成功取代了曹轩的位置。
2.6亿港币就能马上变成5亿,10亿,15亿。
所以才会受到投资者狂热追捧,被媒体所铺天盖地的包围,和刘天王在维多利亚港共进晚餐。
风光无限。
若是年初刚花了两个亿买的画,还没在保险柜里捂热乎呢,转眼就变值2000万了。
你看大收藏家们还跟你笑呵呵不,早就在心里干伱的祖宗十八代了。
什么鬼的杀猪盘?
夸张点说,恨你恨的不买杀手来哐哐给你两枪就不错了。
不光是身价的问题,你的很多上流人脉也会在这种连琐反应间崩断,这才是真正致命的。
越是没有前景,越是没有朋友,市场信心越低,就又反过来越是没有前景。
这便是画家职业生涯里最为可怕的“死亡螺旋”。
市场是很残酷的,资本世界里只有成功者口袋里金钱的叮当作响,从没有对失败者的怜悯可言。
伊莲娜小姐望着曹轩的脸,那双亮晶晶的漂亮眼眸在此刻好像能通灵。
她所蕴含的含义分明仿佛是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