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得现在提,那位顾为经的事情,咱们总得给个结果的吧。我觉得,他要比苗昂温更有资格。”
那个人却仿佛是充耳不闻一样,低着头,自顾自的小声说道。
顾为经。仿佛被拨开了某个特别的开关。
当这个名字被直白毫无遮掩的抛到了会议桌上之后,整个会议室里的气氛就变了。
不是刚刚那种说“大家是猴子”时,那种安排好的僵硬,而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氛围。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不住的摇头。
有人眉头紧皱,似乎对这个名字,感受到了一种天然的反感和厌恶。
但也有人在微微的点头,似乎对那个声音表示赞同。
有那么两秒钟。
大家神态各异。
可室内竟然连一个开口的声音都没有。
摄影师的镜头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吹拂着杨柳树微微摇晃的声响。
“停。”
阮理事忽然说道。
摄影师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话是竟然在对他说的。
“暂停,别拍了,现在。”
“可是——”摄影师的面色犹豫了一下。
刚刚那么激烈的场景,对方都视录制组于无物。
他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一下,直接就不让拍了。
“听阮先生吩咐的做。”
纪录片的导演,在今天来现场前,似乎就提前被打好了招呼,他拍拍摄影师的肩膀。
“把机器关了,然后自己出去等。”
阮理事朝着导演挥舞了一下手,“包括你,伱也一起出去。我要和同事们开一个五分钟的内部讨论会。”
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干脆的命令道。
——
等内部会议室的大门再一次的关上的时候。
阮理事的神情就已经变了。
他理也不理,刚刚还剑拔弩张,对喷的都快要冒出火星子出来的“反对者”。
把目光盯在会议桌最里侧,那个干巴巴黑瘦瘦的老头身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世界范围里的定律之一——往往越是穷乡僻壤,经济不太发达,或者越是地域混乱、社会崩溃,战争笼罩的地方,越是往往会能跳出来一些非常非常猛的人物。
这种“猛”可以有两方面的理解。
一种类似于维克多·布特这种人,出生在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塔吉克斯坦的一个小山村里,据说在家方圆一百公里里,羚羊都比人多,靠收听一箱老掉牙的摇滚磁带学会的多门语言。
西方媒体说他巅峰时期,整个苏系的地下军火走私有七成都经过他的手。
传说他一年卖军火赚的钱,比整个吉尔吉斯斯坦的gdp都要高。
好莱坞《战争之王》就是改编自他的经历。
这种类型,在仰光的代表性人物,无疑就是豪哥了。
还有另外一种的猛,比如说37年时,在北平面对上门的日本特务头子,笑着说“齐璜中国人也,不去日本。你硬要齐璜,可以把齐璜的头拿去”,权倾一时的北平伪警司令宣铁吾上门,要求生日的贺寿画,大笔一挥,画了一只螃蟹,并提字云“看你横行到几时”的齐白石。
这种意义上的猛,在仰光,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这位林妙昂了。
他五十多岁,看上去像是七十岁的,是位摄影师。
在场中唯一的一位摄影师。
很难说,这位林先生的摄影技术有多么的高超。
当然啦。
比脖子上挂个5d2,溜溜达达去公园里装逼陪花裙子老大婶打鸟的顾童祥肯定还是好不少的。
但以专业摄影师,乃至照片艺术家的身份来审视他所拍出来的作品,似乎又总让人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样子。
人像人像选的不够独特,构图构图也不够刁钻,光线光线没有魔术光线的效果。
用照片讲故事,捕捉关键情绪的能力,也比马格南图片社的大师们,差了很远。
这里发生的事情,在国际上也不太受到那些大的图片社的重视。
甚至有些相片。
连最基础的摄影三要素都没有做好,要不然是过曝了,要不然就是跑焦了。
可能这位林先生,一辈子摄影就做好了一件事——
真实。
他的作品真实到了什么地步呢?
不用看照片,看看他这个人的触目惊心的样子就知道了,衬衫所裸露出来的胳膊上,长着大片经年不去的皮疹,整个小臂上的皮肤组织增生的都像是贴了一张非常厚的皮质袖套似的。
这是他早年间,跑去越南南部同奈省做田野采风的结果。
那是美国在越南所设立的前边和空军基地的所在。
从1961年8月10日,肯尼迪签署名令,决定在开展普通作战的同时,在越南发动化学战争,实行“牧场手行动”。
此后十年内,大约有8000万公升的三碘苯甲酸和二恶英被有计划的投放到了战场茂密的丛林和乡野之中。
他的右侧腹部有个弹孔,是被毒贩隔着200米从对面的山岗上打了一枪,幸好用的是日本占领军留下的三八式步枪,也就是所谓的三八大盖,子弹从他胃和肠子之间没有经过翻滚穿了出去,这才捡了一条命。
他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据说是跑去跟着线人调查绑架园区的时候,被人关在水牢里……
……
总而言之。
林秒昂的人生其实一点也不圆满。
老婆很久以前就离婚了,他也理解,这种化学武器中过毒的情况,不说别的,肯定要不了孩子。
对老婆不负责任,对孩子也不负责任。
也远远称不上普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他在国际上也没有什么名气,而这种提材的摄影师或者摄影记者,和那种一个广告项目几十万上百万的商业摄影师不一样。
如果不是到了马格南图片社这种级别,卖不了一万刀一节大师vip课,普遍都是很穷的。
但他似乎又比会议室里的很多人,都要显得更成功一些。
比如,美国政府在2012年时,在高官对越南进行国事访问的时候,终于迟迟到来的宣布要在未来二十年内,对边和机场四周的有毒土地,要做无害化处理,据说这一决议的背后就有他所拍摄的那些照片的影子。
又比如。
林妙昂虽然在国家美协的艺术家中穷的像是乞丐,但他用的确实世界上最奢侈,最昂贵的摄影机器。
小巧的全画幅徕卡相机组,一套动辄一辆车的钱,但又免费。
因为他那些“不那么专业”的照片曾经打动了徕卡的东南亚区艺术总监,所以他是整个亚洲为数不多的徕卡官方签约摄影师之一。
每年圣诞节前后,徕卡都会将它们所发行新的机器,或者全新的镜头组邮寄到他的家中。
和四周众人格格不入的黝黑老头的存在,仿佛是一种象征,在无声的提醒着众人,艺术家的成功除了鲜花、名模,美酒、宝马,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而艺术家在社会上存在的价值。
除了拍卖场上,那一次次好像天文数字一般的节节攀升的成交落锤声以外,同样还有另外一种展开的方式。
安迪·沃荷一幅一亿刀的《猫王三重影》照片,是一种艺术。
有人拍下了毒贩朝他射来的子弹,难道就不算是艺术了么?
这样的人,或许在场会议桌边的众人中,有些人会在私下里嘲笑他傻,嘲笑他难以理解。
但是。
这样的人坐在身边,天生便是有重量的。
每个人在心底的最深处,同样会一丝未必说出口的佩服隐藏在其中。
连阮理事的声音也没有太多火气。
反而听上去十分的无奈。
“林先生,我很尊敬您,但你知道,苗昂温入会这件事情,是不能商量的。他也达到了入会的资格。”
“我不是说苗昂温没有资格入会。”
林妙昂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桌子。
阮理事的悄悄送了口气。
“那——”
“我只是说,或许顾为经更有资格一些。”
林妙昂的声音,并不像他的行为那样彪悍。
反而有的软绵绵,还有点奇怪的清脆,听上去第一印象让人觉得并不坚定,似乎充满了犹豫。
就像是午后树林间的鸟鸣声。
却任你怎么摇晃树干,声音都在那里,又有点让人觉得,他无法动摇。
阮理事刚刚下去一点的血压,又被挑逗的腾的一下给拉满了。
“你这话等于没说,今年入会的名额只有一个,一个好吧,不是a,就是b。顾为经,你怎么能提这个名字呢?”
阮理事用力的揉着额角:“开会之前,我们不都提过通过气,要冷处理的么?”
林秒昂没有说话。
依旧低着个头。
他想起,几天前,在《镜报》报社的朋友那里,看过今年禁毒专题的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