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希望用到树皮雕刻出一些特别的纹理,转印出波浪一般的木纹,那就必须要从寒冷冬日的树木上选取木材。只有冬日的树皮才能经受的住刻刀的雕琢。
换成春夏两季,树性润湿的季节,风干后刻上两刀,树皮就会自己四分五裂。
除了树皮可以用做刻版原料。
树冠也可以。
按照陆子冈的雕刻经验,树冠上的主枝、侧枝甚至细枝,都是非常非常好的雕刻材料,远远好于树最中央的髓心。
人人都知道,吃大白菜时,菜心最甜。
在雕刻领域,树最中央的髓心却是不太受待见的一块区域,这块区域的木料“既干涩无木味,又软而不受刀”,还兼具了春日树皮晾干后极易开裂的特性。
髓心最重要的优势其实是颜色。
髓心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的木料要深而厚,这种特色可以在做木雕工艺品的时候,可以因材制宜,在最后的成品上通过髓心来凸显出不同的颜色变化。
做版画的时候。
木料本身的颜色完全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是刀触的表达是否完美。
按照从陆子冈处得来的经验。
能不用髓心,就不用髓心。
如果一定需要髓心这种软乎乎的质感,也可以通过使用一些未完全脱水的树冠处的主枝来代替。
至于侧枝和小枝。
它们也各有特色,但是太过纤细了。
在纯粹的版画之中,很难将一幅完整的作品雕刻于刨开的小枝之上,只能在特殊情况下通过多种木料的相互拼接,做小细节方面的增补。
顾童祥的这个宝贝茶墩,是选取一整节树根。
几乎未经过任何后天雕琢的现代工艺品,表面的横截平面上,能清晰的看见木料的自然年轮。
树根是没有经验的新手雕刻时的大敌。
它是整個树木最坚硬的地方,容易将刻刀变钝,而且树根连接着深扎在泥土之下输送养料的根管,它的木纹会很乱,非常难以处理。
顾为经脸上倒浮现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他站起来。
抱着不情不愿的阿旺,让它换一个地方去磨牙下嘴,把老顾同学的大宝贝从猫猫的尊臀下请了出来。
手指从茶墩的表面上的年轮纹里间拂过。
“红木?不对。”
老顾同学做了一辈子小商贩的生意,却时刻拥有一颗敢装大艺术家的逼,附庸风雅的文人心。
顾为经记得。
爷爷在家里从来信誓旦旦的宣称,他用一幅画换过来的茶墩是用上好的红木做的。
一个茶墩就能换阿旺这样20只土猫了。
顾为经以前不懂这些。
现在却明白,自家爷爷在那里纯纯的在鬼扯。
不带这么侮辱阿旺的。
人家每月吃的猫粮罐头,恨不得能换二十个这玩意才是真的。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
这玩意实木是实木。
却是“红橡胶木”。
虽然名字接近,但红橡胶木既和红木没有半毛钱关系,也和正经橡木八竿子打不着亲戚。
它只是一种颜色较深的橡胶木而已。
橡胶木是木材市场上最廉价的树种。
好的雕刻木料应该质密、坚固、且不易变形,艺术家一般都会选取同等体积下,重量较高的木材进行刻版雕版。
明代木料交易通行的体积单位是“龙泉两码”,用木材长度和周围大小编成的一种数码,以两为单位,但又不是实际的重量。
具体的度量关系比较复杂。
顾为经印象里。
拳头那么大的一块上品红木,约重八钱六厘,同样大小的上品橡木,比如江西的南洋黄梨,重约七钱三厘。
而拳头那么大的一块橡胶木,仅仅只能重六钱九厘。
木材市场上的价格,这三者之间更是有近百倍的差价。
就算是出产量比较大的美洲橡木,价值也得是橡胶木的二十倍以上。
橡胶木也因此经常被滥竽充数,搞一些文字游戏,当成橡木或者红木出售给不懂行的冤大头。
“这都啥品鉴能力啊?就这种东西,还当成大宝贝供着呢。”
顾为经一阵无语。
他之间就奇怪,哪里有红木二十年就能长这么大的,而且有红木的质地,就算阿旺又是屁股蹭,又是磨牙,又是用爪子挠的。
通常也不会挠出这么多明显的痕迹。
自家老爷子被人当成冤大头痛宰了,还每天在那里美滋滋的装逼,动不动的端个茶杯,拍照发个朋友圈。
也算是人才。
别的不说,顾为经猜隔壁的做木雕文玩生意的吴爷爷,肯定是能看出来这到底是啥玩意的。
只是老街坊了,留点面子,没好意直接点出来罢了。
橡胶木的木性很糟糕。
顾为经依旧绕着茶墩上的平面,仔细端详构思着。
版画其实是在纸面原作品上做减法。
举个例子。
唐代最好的字帖幕本,虞世南临摹版的王羲之《兰亭序》,后世人的评价就是——“用笔浑厚,点画沉遂,直接魏晋风韵,墨意转折纤微备尽,仅下真迹一等。”
仅下真迹一等,便已经是临摹腾写的极高评价了。
而雕刻更比用笔吃经验的多。
如今所存世的明清两代的石碑,它的书法艺术价值是由书法家的行笔和石匠的雕刻水平共同决定的。
考虑到刻石的难度。
笔墨之间的勾连转折,生宣熟宣上扩散的墨线变化,都极难在石碑上完整的表达还原出来,所以能有真迹的五成神韵,便是难得。
而按照东夏古代评点艺术品时的“逸神妙能”四品标准。
此间溢散的五成神意。
足以让一幅作品从原本的“神品”,被降格为了“妙品”,甚至只是够资格入目赏玩的“能品”。
一位优秀的版画师,能用九十五分的材料,九十五分的工具把一幅九十五分的作品,刻画出七十分的水平。
而一位真正杰出的雕刻大宗师。
却能用七十分的材料,七十分的工具,把一幅九十五分的作品,还原到接近九十分的水平。
甚至。
还能用掌中的刻刀,为原画注入与柔软的笔触截然不同的特质。
顾为经端详手中的料子平面。
片刻之后。
他竟然不用炭棒勾画痕迹,也不用毛笔墨水在上面点出草图,就这么直接的用一把小刻刀在茶墩上刻了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