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记鱼片烫的小店里。
顾为经的耳机里,传来了树懒先生的质疑声。安娜以树懒先生状态出击的时候,不光是声线的改变。
遣词造句间和她正常生活中的状态亦有些许的不同,属于战斗力削弱的伊莲娜小姐“温柔限定版”。
职场上的姓名缩写为“a.e”的栏目编辑。
简直就是毒舌中的战斗机。
无论是身为伊莲娜家主的安娜小姐,还是身为《油画》杂志视觉艺术栏目经理的安娜小姐。
她坐在行业鄙视链的最顶端。
身在云巅。
她无需给任何人面子,只需要表达自我,就够了。
别人需要练习如何对她微笑,她却从来不会赏赐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人以笑脸。
用老杨的话说。
“人家一不开心,说把你这样的小年轻怼到哭唧唧,就把你这样的小年轻怼到哭唧唧,知道伐!”
伊莲娜小姐“战斗”起来,仿佛是喷吐着毒液的美女蛇,咬的范多恩和布朗爵士嗷嗷乱叫。
播客节目上的她,“安娜锐评”的本能就要收敛的多。
远来是客。
树懒先生在播客上的形象只是一个“网络文化主播”罢了,所有参与节目录制的对象,都是受她主动邀请而来的访谈嘉宾。
她会变得温柔许多。
“毒牙”被打磨了一番,从咬人的美女蛇的森森毒牙,磨成了树懒熊白亮亮的小虎牙的程度。
咬人时显得不疼了。
不过。
该质疑,该锐评你,安娜依旧忍不住还是要“挠你一下”的。
“没关系,我明白您在说什么。”酒井胜子还是惯有的温柔,“听上去是会有一点巧。”
“另一种意义上,巧合,从来都是收藏界的那些伟大发现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是么?”
她反问道。
“不光是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救世主》它曾在英国的跳蚤市场,被人以500美元的价格转手过。画有铃木春信的美人画的木质屏风,曾被人当成旧家具。透纳的水彩画《风暴海》,也在民间几经以非常低的价格流转。如果愿意把视线延伸到考古领域的话,那么……类似的事情就更多了。”
“可以说,那些最重要的考古发现,它们中的每一个能显露人间,都是由学者专业素养和敏锐目光做为基奠,由一定的巧合做为契机,共同构成的。比如那不勒斯的王后,在她的后园里,找到了火山灰之下,庞贝古城的遗迹。解读出罗塞塔石碑的商博良。这张《雷雨天的老教堂》,就像是庞贝古城,或者罗塞塔石碑——”
酒井胜子说道。
仅仅只是听声音。
顾为经就能想象到胜子靠在酒店的窗边,对着桌边连线的麦克风娓娓道来的模样。
她的声音带着韵律。
那时。
女孩头发上挂着的hellokitty的小发卡,定然正随着晚风,在轻轻的飘荡。
听上去。
酒井胜子为了这次播客节目,提前准备了不少材料。
“庞贝古城、罗塞塔石碑它们永远都在那里,它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有足够的敏慧,吹开其上的火山灰的人。就像中国人很喜欢的一句修辞,能一日间跑过一千里的名马并不少,少的,只是能够发现它们的人。”她说道。
“希罗多德、莎士比亚、巴赫。”
树懒先生轻声说道。
“什么?”酒井胜子疑惑的问道。
“我的意思是,即使是最优秀的名家,最优秀的作品,也可能因为某一些原因,掩盖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就像希罗多德、莎士比亚,或者巴赫,他们都经历了后人重新发现的过程。”
文化素养的差别就体现在这里。
顾为经能听出来。
酒井小姐已经很棒了。
她为回应人们的质疑,提前做了很多很多的准备。可论及艺术素养,她还是远远比不上树懒先生,接不住对方信手丢过来的话头。
没关系。
顾为经私下里和树懒先生连线的时候,他也会有这样的感受。
树懒先生不像是树懒。
倒像是叮当猫。
欧洲艺术史几乎已经津润到了骨子里。
任何文艺相关的话题,无论是绘画、诗歌、音乐,亦或是作家画家名人轶事,王候公卿们的浮沉起伏,就没有树懒先生不知道的东西。
只要他有问题。
对方就会给出最精准的回答。
简直百发百中。
他就是那种旧时代风度翩翩的优雅沙龙主人。
“你举的例子与其说像是火山灰下的庞贝古城,不如说,让我想到巴赫。”树懒先生说道,“他是复调音乐之父,却因为教会被迫害而籍籍无名,作品遗失散落在人间。据说七十年后,门德松的妻子在买肉的时候,随手捡起了一张包肉的纸,发现竟然是曲谱,这引起了门德松的兴趣,才重新在故纸和档案中,发掘出了巴赫。”
他说道。
“就我个人的判断,这个故事的传奇性质太大,真假性存疑,但巴赫死后的大半个世纪,他几乎完全被历史所遗忘掉了。这件事倒做不得假。”
“所以舒曼才会说——‘音乐欠了巴赫它所无法还清的巨大债务。’”树懒先生说道。
“复调音乐之父籍籍无名了一生,因为教会的打压,几乎被历史所遗忘了干净。七十年后,又由一张包肉纸而重新被人所发现。这和您们笔下的卡拉——也就是卡洛尔的故事很像,不是么?”
“下一次,我在别的场合说到我们的论文的时候,会换成这个比喻的。”酒井胜子笑了。
树懒先生也莞尔一笑。
很快。
他的笑意就又收敛了下来。
“酒井小姐……可是很抱歉,您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树懒先生的话锋一转。
“一个无名小子,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市场,发现了一张被时间所遗忘的名画。无论怎么讲,这还是太像一个传奇故事了。”
“我们都看到了网上的那些评论。”
“无数人都在说——这样的概率有多大?一千分之一,一万分之一,还是一百万分之一?”
他的语气上扬。
“您刚刚说的都不错。可是……却又都并没有正面面对问题的核心。您只是举了一个又一个传奇事件的例子,做为顾为经发现《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佐证。”
“概率学告诉我们,它们每一件事,都是并无关联的独立事件。”
“网上看到别人中了大乐透的彩票。并不能等价于你出门买彩票,就能将头奖领回家。有人会中奖,只代表存在中奖的可能性,而现实则是,伱买了一百万张彩票,也几乎不可能能把一亿刀的头奖领回家。”
树懒先生平静的说道。
“还是难免让人觉得太巧了,不是么?”
“说到底,巴赫也好,庞贝古城也好,罗塞塔石碑也好。发现它们的人,解读出它们的人,要不然是门德松、商博良这样在该领域深耕多年的专业学者。要不然你得是那不勒斯王妃,有一个城市般庞大的后园——”
“顾为经,他显然不像是这样的人,对吧。您说他是你的同学,他应该和你一边大,只有十八岁。”
酒井胜子沉默以对。
“您刚刚也说,收藏界的重大发现,往往都是学者专业素养和敏锐目光做为基奠,由一定的巧合做为契机,共同构成的。”
“18岁的年轻人,显然不像是拥有深厚专业素养的大学者。而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大概也不是那种后园里放着几千、几万张珍藏的油画的人。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是他?”
“酒井小姐,我非常非常感谢您愿意来‘树懒先生的艺术沙龙’做客,我也不想表现的没有礼貌。”
树懒先生的语气略微停顿。
“但我希望您可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是他?”
“或者按照网上很多人的说法,为什么让我们相信,这是一次巧合,而不是……有意为之的……”
“造假呢?”
棕榈树上的小树懒又开始挥舞起了她挠人的小爪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