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把他提溜到御史台,主要是为了一个审问的“氛围感”。
不过显然,这种官油子对抗审查是有一套的。
要是能扔大理寺狱,老子高低让来俊臣教教你为什么儿这样红……李明心里嘀咕,面无表情地反问:
“半城居民的救命口粮消失无踪,这是几个小喽啰能整出的动静?”
李乾佑不置可否,身体微微前倾,笑容不变:
“百姓又不知道朝廷到底发了多少钱。“只要这事儿别闹大,他们拿了救济款,还得谢谢咱呢。”
李明肃然起敬。
这是既侯君集的“进步论”之后,另一个让他肃然起敬的贪污歪理。
踏马的,你们贪官一个个都要考研么……
“你就在这里好好琢磨琢磨几天,我有事先忙。”
李明暂时不与他一般计较,很大牌地甩下一句话后,便回尚书省的衙门去了。
御史台的布局,和别处的监狱是不同的。
能来这里“协助调查”的人员都不一般,所以条件都不错,一人一间反省用的“书房”,人身自由也没有被完全剥夺。
李乾佑熟门熟路地唤来一名小吏:
“这里可以寄信吧?”
小吏回答:
“得看明府想写什么。”
“一封家书,写给我的堂兄。”李乾佑微笑着说:
“能替我送到卫国公,李靖李药师府上吗?”
…………
李靖府。
武庙十哲、后世成为民间传说、现世让四方蛮夷闻之胆寒的卫国公李靖,
如今只是一位绰号“羊尿泡”的、胖胖的普通小老头。
嗯,如果忽视那头被他坐在屁股底下、当成坐垫的猛虎的话。
“唉……”
李靖一边撸着华南金渐层,一边唉声叹气。
“良人何故叹息?”
坐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位矮矮胖胖的红衣小老太,也是李靖的结发妻,张出尘。
也就是唐朝同期同人小说里,红拂女的原型。
李靖心不在焉地拍着华南虎的巴掌,唐突道:
“你我还是速速逃离京城,逃离大唐为善。”
对于夫君突兀的言行,张出尘丝毫不感到意外,还是笑呵呵地宽慰道:
“当今陛下宽仁天下,连曾献计暗杀他的魏征,最后不也能当门下侍中吗?
“良人为何仍然觉得,陛下要杀你呢?”
李靖也是一如既往地简短回答,直指重点:
“因为魏征威胁不了皇位,而我能。”
开国皇帝杀开国功臣,并不是一件很难以理解的事。
李世民不这么干,因为他自己就是唐朝最大的功臣。
而且,他这个功臣也确实让当时的皇帝噩梦成真——杀了太子、逼皇帝退位。
所以,要说李世民对功臣集团没有防备之心,那是把他当弱智了。
只是李世民自己的功劳、威望足够高,而且又很年轻,自以为能熬过老功臣们。
加上他性格确实多情。
这才让功臣们不但活到现在,而且还个个身居高位。
但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李靖。
因为李靖的军功,相比陛下只是略逊一筹。
统一全国的战争,李世民搞定北方,李靖摆平南方。
后来,他又摆平东突厥、吐谷浑,把大唐两个最大的边患打成了能歌善舞的兄弟民族。
这是能让封建君主忌惮到没边的泼天大功。
就算李世民再怎么多情,他也是一位皇帝,也不可能放着这位有才又有名的头号功臣不管。
李靖想告老,李世民却强行把他留在京中,又不委以重任和军权,连个荣誉性质的散官官职都没有。
监视的意味不可谓不浓重。
在去年,当与他一同荡平南方的老伙计李孝恭被刺杀后。
李靖觉得风头不对,皇室有大变,立刻开始了金蝉脱壳的计划。
第一步,安排妻子张出尘假死。
第二步,自己称病不出。
现在,他准备进行第三步了。
“良人是想趁京中动乱,也假死脱身吗?”张出尘好奇地问。
“再不走就晚了。”李靖胖萌胖萌的脸上,忧虑的神色挥之不去:
“陛下身体每况愈下,又安排四子争储,说明他自觉大限将至,在为下一代储君铺路了。
“铺路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我。”
李世民也许能勉强镇住李靖。
但下一代温室里长出的小朵,是绝对容不得他的。
所以,为了李唐王朝的长治久安,李世民一定会替后代做这个恶人,把李靖这个不稳定因素除掉。
“此次征薛延陀,宁可启用李世绩也不用我,就是例证。”李靖忧心忡忡道。
作为青史留名的帅才,他对政坛的空气、趋势的变化,同样是非常敏感的。
而且与他的战法一样,李靖也永远为自己留足了后路。
一定要把握战场的主动权,千万不能把小命,寄托于对方的仁慈大度上。
“那,我们做好北上的准备,取出私藏的铠甲,杀向高句丽?”
张出尘乐呵呵地说出了可怕的话语。
带上私兵,在高句丽杀出一片栖身的地盘,一直是李靖的逃跑路线。
南方太热,西北太干,东北正合适。
她反正无所谓的,良人去哪她去哪。
“不行,如今的高句丽,已是辽东节度使的禁脔。
“他绝对容不得我放肆。
“我们还是取道海路,荡平南扶余吧。”
南扶余,就是半岛南部、盘踞汉城的百济。
李靖虽然没去过新·辽东,也不知道李明这几个月在高句丽搞的渗透操作。
但当去年、九成宫事变之后,李明出乎意料地选定了辽东二州作为封地。
李靖便立刻猜透了李明的战略意图——金角银边草肚皮,占据东北角,鲸吞高句丽,最后伺机南下。
旁观者清,他比李明的亲爹李世民,更早看到了这一步计划。
那个当初一脑袋扎进了李孝恭案、让自己被满朝文武和其他皇子误以为是“太子党”的十四子。
已经成长为了,能做如此高深战略布局的少年雄主啊……
李靖抱持着“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的态度,为李明绕道,决定绕过高句丽。
将自己养老的目的地,改在了更偏远蛮荒的百济。
“良人何不投那节度使?”
张出尘冷不丁地说。
“投他?!”
李靖耸然一惊,像是听见了天方夜谭。
但思虑了一会儿,他又若有所思地念叨着:
“投他……”
投靠李明——结发妻的这个主意,并不是心血来潮。
因为李靖与皇室的根本矛盾,在于下一代的皇帝镇不住上一代的头号功臣。
一般来说,开国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新皇在刚登基时,不论威望还是能力,都肯定无法与开国皇帝相媲美。
这是整个王朝最脆弱的时期。
如果开国功臣这时候骤然发难,大唐很有可能就三世而亡了。
但李明不同。
这家伙以皇子之尊,却孤身一人大闹辽东,空手拉起一支队伍,把那地方一寸一寸地从侵略者手中打了下来。
相当于白手起家,又开了一个“辽东国”。
如果说平、营两州的体量还太小、功劳的成色还不值一提的话。
待李明鲸吞高句丽,那含金量就很足够了。
为大唐开疆拓土如此,功勋不亚于又开了一次国。
“节度使也是起于草莽、筚路蓝缕,威名赫赫,还有一支自己信得过的军队。”
张出尘规劝道:
“若是节度使继承大统,以他的文治武功,那不论是现在的陛下、还是未来的陛下,就都不会忌惮良人你了。
“你无需逃到蛮荒之地,甚至还有可能将你重新启用,继续南征北讨呢。”
“呵,我还是安安心心地乞骸骨,就此度过余生也不错……”
李靖嘴上说着躺平,可眼神却恍惚飘到了远方,耳边响起了金戈铁马……
“卫公,您的信件。”
这时,小厮来报。
李靖仍然若有所思地摸着老虎耳朵:
“哦?还有人给我这快在角落发霉的老头写信?”
小厮似乎很是忌惮主人座下的老虎,伸长了手呈上信件,立刻麻溜地退下了。
“这虎不会伤人,怎么还如此骇怕?”
李靖看着不成器的小厮,笑着摇头。
张出尘说道:
“只要有伤人的能力,便总是会引人忌惮的。无需真的伤人。”
“是么……”
妻子的无心一言,让李靖又陷入了沉思。
这说得,好像就是他自己啊。
他李靖也好,这头华南虎也好。
哪怕什么都不做,本身的存在好像都是一种罪过。
如果,如果能投奔一位也不怕猛虎的明主……
他摇摇头,将视线集中在手里的信上。
一看姓名,他的眉头就下意识地皱起:
“李乾祐?那条毒蛇想干什么?”
“良人对自己的堂弟何必如此苛责。”张出尘劝道。
李靖一脸嫌弃,边看信边吐槽道:
“你不了解他。那厮和李义府一个样,都是笑里藏刀的家伙。
“谁都不知道,在他的笑容之下,究竟包藏着何等祸……
“心?!”
最后一个字,李靖几乎是喊出来的。
张出尘有些紧张:
“发生什么事了?”
李靖脸色变幻,胸膛剧烈地起伏,将那封信丢到了远处,好像那是一条危险的毒蛇。
良久,他才从老虎的背上下来,拍拍屁股,神色相当不悦道:
“我去宫里一趟,面见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