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许梨花,何三贵与瘦猴子一样如此。出身底层倒不重要,关键是世面见得少,这是他们最缺乏,需要尽力弥补之处。
殷知晦让许梨花跟来,除了方便之外,也要看她的御下。
小细节尤为重要,细枝末节处,向来容易出错。
洗漱后用完饭,天空变成了深蓝,文素素走出去的时候,殷知晦恰好也从齐重渊客院的方向走来。
文素素曲膝见礼,殷知晦颔首回礼,上下打量着她,从本白衫裙换成青色,此刻与天色融为一体,沉静如薄雾中的山峦。
问川前来马,山询驾车等在那里。殷知晦接过缰绳准备翻身上马,动作停下来,看着走向马车的文素素问道:“你可会骑马?”
文素素思索了下,保守地道:“学一学应当就会了。”
殷知晦嘴角不禁上扬,她总是能给人惊喜,“待你身子好了,以后出去就骑马。”
文素素道了谢,同许梨花一起上了马车。车很快行驶起来,低垂着头的许梨花长长呼出一口气,摸索着身下八成新的坐垫,羡慕地道:“上好的锦缎拿来当坐垫,小的这辈子都没穿过锦缎,只穿过放置年成久了,已经褪色的绸衫。”
文素素微蹙起眉,问道:“你以前家中可养蚕织布?”
虽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吴州府遍地机杼声,江南道的海税能影响到大齐的国库,百姓的日子实在艰难得过了。
许梨花道:“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种蚕桑,织布。有地的富户家,种得更多。小的家穷,赁了富户家的三亩地,富户不许在田埂空隙处种桑,说是桑吃地的肥,坏了庄稼收成。小的家就在房前屋后种一些桑麻,多少养一些蚕,蚕茧卖给缫丝的作坊,每年到时候他们会到村子里来收。麻布不值钱,麻都留着自己织布,说起来,现在正是卖春蚕的时候。”
“春蚕?还有夏蚕秋蚕冬蚕?”文素素不懂蚕桑,认真问道。
许梨花好奇看了眼文素素,心道她也来自乡下,难道这些都不懂?
不过许梨花不敢多问,解释道:“只有春蚕夏蚕秋蚕,一年能养三次。衙门有规矩,种蚕桑只能顶多占据一成的庄稼地,拿庄稼地种蚕桑的人家,衙门要征收赋税。勤劳的人家,在山上垦荒多种几颗没人会管,种多了,衙门同样要收税。交掉税,养蚕是精细活,采桑喂蚕换簸箕,伺候得不好就死了。辛辛苦苦到头来,也不剩几个钱,没人愿意多种。”
粮食产量低,江南道还是鱼米之乡,朝廷考虑到了粮食税收,吃饱饭同样重要。
文素素神色凝重了几分,看来,这里面的关系更加复杂了。
许梨花说道以前,脸上多了几分怅然,“织机贵,小的家就买不起,同邻居几家合在一起,买了一架织坊不要的旧织机,轮流着织麻布。收来的麻不多,小的以前最讨厌就是收麻洗麻,麻泡在水中,臭得很。最辛苦便是剥麻,绩纱,麻片用指甲劈成麻丝捻麻线,手指甲都劈开了,疼得很。小的阿娘姐妹的指甲,从没好过。织出来的麻衣,都是阿爹哥哥他们穿,我们穿他们的旧衫。”
许姨娘抠着指甲,她右手大拇指指甲缺了一半,手粗糙宽大。
文素素看向自己的双手,同样粗糙,骨节粗大。
都是贫穷辛劳的痕迹。
许姨娘:“养蚕时节正是是农忙的时候,与织布一样,向来是女人的活计。阿娘同我们姐妹,忙得脚不沾地,除了下地干活,还要养蚕。我恨死了那时候的日子。”
农妇比农夫要辛苦,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在江南道还要养蚕织布纺纱。
现在说艰辛苦难毫无意义,文素素沉默了会,问道:“蚕茧留下来,自己缫丝,卖丝线给织坊,少经一道手,会得钱多些。你家怎地不自己缫丝?”
许梨花怔了下,苦笑道:“缫丝虽麻烦,大多人家都会。只缫丝的作坊,都是织坊的东家开设,他们嫌弃丝线缫得不好,不肯要。丝线留在手上,也可以自己拿来织布。丝线织布就难得多了,织机得好,织娘的技艺得熟练高超,织出来的布不匀称,反倒浪费了丝线。织出来的布还要染色,自己留着穿倒无妨,只谁家穿得起?蚕茧又留不住,放久了会生蛾子坏掉。穷人损失不起,大家都习惯了将蚕茧卖给缫丝的作坊。真是可惜,缫丝气味难闻,蚕蛹却是好东西,我小时候吃过一次,家中舍不得用油煎炸,只用火焙干,略微撒几颗盐,我分到了一颗,那是我这辈子,生平第一次吃到最美味的菜。当时我就暗暗下了决心,以后要顿顿都吃上蚕蛹!”
文素素认真听着,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马车缓下来,车外人声鼎沸,叫卖声,喊号子的声音,高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文素素掀开车帘朝外看去,一股咸湿,带着海水腥气的气味扑入鼻尖。高高的船桅连成一片,降下的船帆,随风飘荡。
山询将马车停下,拉开了车门。文素素下车朝殷知晦走去,他左手负在身后,朝着西侧的一排屋舍指去,“那里就是衙门设在码头的海税官廨,官廨东侧的宅子,就是布行。”
天际吐露鱼白,官廨大门还紧闭着,布行的大门倒开着,门前蹲着几个短褐汉子,朝他们这边紧紧打量。
殷知晦瞥了一眼,继续道:“这一排的宅子,都是各个行当,码头做苦力的汉子,来自大齐各地,各地有自己的乡会,不入乡会听从管束,在码头上干不了活。”
“让一让,让一让!”一队骡车驶了过来,车夫大声吆喝。
殷知晦伸手拉了文素素一把,“小心。”
文素素道了谢,与殷知晦避让一旁,让骡车过去。
骡车陆续停下,一个穿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下车,一个同样穿着绸衫的粗壮汉子上前,与他笑着见礼,寒暄了几句。
管事转身离开,粗壮汉子对身后跟着的随从交待了声,随从朝远处招手。蹲在墙根下的短打汉子们,起身跑到骡车边,扛起车上的袋子,朝停泊在岸边的船走去。
在骡车与船之间,搭着几张案桌,有人坐在那里,朝扛着袋子的汉子递过一只木签,汉子咬在嘴里,大步上了甲板。
两人站着看了一会,陆续有骡车拉着货驶来,码头愈发拥挤热闹。
殷知晦侧头看着文素素,她此时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不禁感慨道:“茂苑码头,比京城的码头都要热闹。不过船赶着装满货离开,码头向来早间忙碌一些。这里太挤,我们走吧,官廨开门了,你可要去看看?”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七少爷看他们,他们也在看七少爷。彼此看来看去,互相试探。”
殷知晦脚步停下来,失笑道:“倒是。我看出了些,等于什么都没看出。娘子呢?”
文素素道:“我同七少爷一样,看出了,又能如何。王爷这些天到码头,他可看出了什么?”
殷知晦沉默了下,摇了摇头。
文素素抬头看向殷知晦,好奇地道:“七少爷是如何同王爷细说,七少爷选了我做这般大的事情?”
殷知晦顿了顿,道:“我同王爷再细说了这次差使的难处,有大事在前,这种小事,王爷便不放在心上了。”
用大麻烦挡在小事前,齐重渊只能面对一件麻烦。事情再多些,他就手忙脚乱,无法招架。
殷知晦肯定知道齐重渊的性情,陪着他一道来办差,真是辛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