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众人视作大哥的男子想扫视周围的弟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只有朦胧的人影。他心里却亮堂得很,这里一共三十六人,都是大户人家的奴仆。平日里被打被骂,子子孙孙也都只能成为贱民,不能科举,任人打骂,做牛做马。
“反了!”男子长身站起一声怒号,底下却静寂无声,就连刚才让嚷得最凶那人都被吓住了。
“皇帝家又定了北京,打出关去了,若是现在再不反。难道千年万年做这奴仆!天下还有轮主的时候,我等竟然要为奴为仆与天地同休么!”男子振臂一呼:“反他娘的!弟兄们,咱们索了身契,从此再不为奴!”
“反了!反了!再不为奴!”
……
腊月,徐梁车驾到了中都凤阳,在凤阳总督袁继咸及当地官员的陪同下祭拜了皇陵。这里安葬的是太祖父母仁祖淳皇帝、皇后,与太祖兄嫂一家。
最早下葬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太祖与其二哥两人,太祖不过十来岁。没有能力置办棺椁,只能给考妣穿了旧衣、裹了破被。挖个三尺浅坑草草埋葬。后来太祖领兵一方,这才重修了山陵。后夺取天下,再修中都,最后营造出如今的规模。
徐梁在整个皇陵里走了一圈,仔细审视陵园修复情况。袁继咸与当地臣僚在左,邵一峰、徐敬业在右。如同雁阵。
袁继咸到任之后已经修过一次皇陵,这次听说皇帝要来,又抓紧时间查了两遍,已经没有让徐梁可以指摘的地方了。
徐梁绕了一圈之后,回到了神道南端的碑亭之中。再次站在《大明皇陵之碑》前,重又读了一遍太祖高皇帝亲自撰写的碑文。
从文辞来看,这时候的太祖已经读了一些书,通体用骈文写作,用词直白,不加文饰,毫不避讳自己家族当年的贫困窘迫。
“太祖高皇帝留下的文字不多,这篇算是最好的了。”徐梁伸手抚摸碑沿,读道:“‘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这话不在正文,却是申明了一个道理:实事求是。国家糜烂之初,无不是粉饰而起。越是粉饰,问题越大。好比一人生了疥癣,不求医治,反倒涂脂抹粉讳疾忌医,最后苦的只是自己。”
“陛下所言甚是。若是天下牧守之官都能
‘不讳过,不自矜’,有甚难事不能解决?”袁继咸接应道。
两人正说着话,柳如是却接到了一份急报。她打开扫了一眼,知道兹事体大,连忙送到徐梁面前。
徐梁接过传报,面无表情读完一遍,递给了袁继咸。
袁继咸看了之后却是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苦涩道:“陛下,这……是否回北京部议?”
“送京中知道,议就免了。我既然在这里,就地解决吧。”徐梁并不觉得是甚么大事,只是心有不悦:“这事我看着多半是‘官逼民反’!这黟县知县就是个只会‘粉饰’的小人,就连事体闹得如此之大,遮掩不得了,还在粉饰!”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很是切中大众心理。因为李自成、张献忠闹得太厉害,又有东虏内犯,攻城略地,劫掠百姓……让人以为天下就是闯逆、献贼、东虏三桩大事。
其实却是不然。
从崇祯十年之后,南方也是多灾多难。江西、湖广、广东、浙江、南直、福建,哪省没有乱民从贼?只是因为声势不大,也就数千上万人的规模,与闯、献、虏动辄数十万众相比不值一提,竟然被人无视了。
此番黟县生的奴变,只是在“三贼”败落之后掀起了又一番大动作,这才能够直达天听,传到徐梁面前。
黟县知县在这封通报中只强调了这些“逆仆”如何凌辱其主,掠夺其财,索要奴契,对于奴变的成因也只说“其奴素黠”。
“田主德不我顾啊……”徐梁指着碑上文字:
“正因为是无德不顾,所以才有太祖高皇帝龙起临濠。地方官吏庸蠹无能,主家不知好德,这是要逼得大明改朝换代?徐敬业,派人去黟县……”
梁子墦此刻并未随驾,而是在后面督察《宗族法(草案)》落实情况。拿到皇帝差遣之后,星夜赶路,前往凤阳与新二师派遣部队汇合。他在路上还在想,这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留在京师,如此一个立功的大好机会就没了。
作为一个久在江湖的老油条,梁子墦对于自己弭平奴变没有丝毫担忧。他早就听说过徽州那地方民风彪悍,百姓不读书,多是经商致富。致富之后自然要蓄养奴婢仆僮。而这些人实则是一夜暴富,没有诗礼之家的底蕴在,蓄养奴仆就如沐猴而冠,丝毫不将这些奴仆当人看待。
若真说起蓄奴之风盛行,江南、浙江才是位。一者功勋之家多,二者官宦之家多,三者富豪之家多……为何那边没有奴变,偏偏徽州奴变?这岂不正是说明徽商不会做人么!
梁子墦心中这么想着,却并不恨那些徽商凌虐奴婢,只是为自己得了这么个出头的机会而高兴。
他却不知道,早在崇祯七年,桐城就爆过奴变,打的是“代皇执法”旗号,后来被地方官府剿平。
十多年光鹰过去,当年奴变的幸存者犹在壮年,尚未老去,听闻黟县又起奴变,感叹自己这奴籍不得撤销,而天下同苦之人何止百十万!
正所谓一呼百应,他们再次号召故旧,联络乡党,裂裳为旗,断梢为刃,群起前往主家索要身契,不给者便当众打杀。有奴仆不愿离主家而去的,众奴也将之杀死,分尸泄恨。
此风一起又何止桐城有变,从黟县往东,扰得南直、浙江受苦之奴纷纷起事;往西,则有湖北、江西一众大家奴仆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