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去吧。
大婚前最忙的就是这些礼部的小官了,通宵达旦还得出宫,辛苦哟。
张公公放过那小官,继续挂灯笼。可不知他是老眼昏花还是怎么回事,另一只灯笼却怎么也挂不上去。
这是不吉之兆啊!
张公公擦了擦额头的汗,脑海里不知怎么又浮现出刚才那个青袍小官。这个小官他之前是见过的,不算生面孔。可是为什么他越回想,心里越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呢?
张公公慢慢拧紧了眉。
浓重的夜色中,那辆青袍小官的马车驶入将军府不久,又急匆匆地驶出。但马车却没有再回宫,而是飞速地驶向城外。
驾,驾!青袍小官不断地催促着马儿前行,直到行至宽敞的官道上,四下无人,才缓缓停了下来。
这是哪儿?
车门帘一掀,露出一张老妇皱纹纵横的脸,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瞪大了眼睛,有些畏惧地看着青袍小官。再往里,车中还紧紧依偎着八、九个老幼妇孺。
大人,你你不是说要带我们进宫么,这是?车里人有些声颤地问。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涌出了泪花,想哭却又不敢哭的样子。
青袍小官跳下了车,他脚步虽有虚浮,腰杆却很挺直。他站在车前,手指在耳侧一揭,人、皮面具掉落。露出一张如诗如画,俊美非常的脸。
只是在月光下,这张脸显得那样苍白,还有一点哀伤。
长清!车里的人皆是一惊,老妇颤颤巍巍地下车来,摸着晏长清的脸颊:
好孩子,怎么是你?你带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晏长清一撩衣摆,直直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道:长清不愿受辱,亦不忍连累晏家族亲。所以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好孩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老妇浑浊的眼睛中滚落出大颗的泪水:
我们晏家三代忠烈,是在马背上挣得的功名,进后宫,那是奇耻大辱,天下人的笑话。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知道,我们家的长清绝不会愿意,绝不会愿意的
晏长清抬起头来,黑水银一般的眸子有波光隐隐颤动。
其他的族中老幼,我已安排妥当。晏长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路线图:
你们按照这图上的指示走,若是一切顺利,七日之后,便会到达东云国的叠翠谷。晏长清在地图上标识处一指,指尖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如不出意外,到了这里,你们会和其他人回合。你们一起沿着山谷的这条小路走,便会找到一处大山庄。到时候你们只要拿出这带有我笔迹的地图来,那山庄的主人定会好好待你们。
晏长清郑重地一字一句道:你们务必告诉他,可能有人想要他的命,让他带着你们,另寻安置之处吧。
那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老妇咂摸出晏长清话里的意味:你不愿入后宫,又放了我们,这是违抗皇命,可是要杀头的啊!老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攥紧了晏长清的手:
孩子,你绝不能留下,跟奶奶一起走!
晏长清摇摇头:君臣兄弟一场,我还有未完的事要做。放心,他不会伤害我的。
我不信!老妇老泪纵横,言辞却极坚决:你不走我也不走,你是好孩子,是咱们晏家最后的荣耀,奶奶一定要用老命护着你,不许他们欺负你!
泪水终于从眼角轻轻滑落,晏长清仍是笑着:好,好,那奶奶就陪着我。
双手轻轻搂着老妇的肩膀,轻柔地安慰着她,然后在她后颈突然一拍。
极有分寸的一掌,保证老妇感觉不到疼痛,半日后即可醒来。晏长清拭去泪水,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过去的老妇放入车内。
车内的老弱妇孺,已经一个个哭红了眼睛。晏长清强忍着心中情绪,又将地图上的内容细细嘱咐一遍。正要下车,却听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有些胆怯地问道:
大哥哥,那个山庄的主人真的靠得住吗?
晏长清身形一顿,却并不回头,只轻声道: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人了
一声长嘶,马儿终于扬蹄东去。
晏长清在黑暗中静静地伫立着,冬日的寒风吹乱了他的长发,将他单薄的衣袍吹得烈烈作响,像是一对残破的羽翼。
并没有伫立多久,身后渐渐响起了一片马蹄声。晏长清默默叹了一口气,看着口中呼出的白雾慢慢弥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转身。数百火把照亮了皑皑的白雪。白雪之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你还是惦记他,对么?
慕容修冷笑:你担心我杀了他,担心我杀了你的九族,对么?
晏长清静静地看着慕容修,沉默不语。这沉默从他被困宫中那一日起,一直维持到现在。
慕容修早已习惯了这份沉默,他眼角发红,突然上前一步,揪住了晏长清的衣领:
我是用你的九族迫你,可是我从未真正动伤害他们的意思。我亦并无打算去杀那个东云人。晏长清,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你把我看做什么?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相信我?
依旧得不到回应,慕容修痛苦地跪在地上,雪白的金线狐裘沾了地上融雪的泥泞,金丝龙冠也散了。紧闭的眼睛中,混乱的场景纷飞一片。
是他生母娴贵妃被殉葬勒死时飘扬的白绫,是他父皇下葬时漫天纷飞的纸钱,是他登基时苍茫的大雪,是无数人恭敬地叩首。
吾皇万万岁!
万万岁!
快要窒息的压抑中,是一个少年温暖的手掌,将他拉了出来。遥远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你不要害怕。等我长大了,就做最厉害的将军,永远保护你,保护燕国的疆土。
那你还是我哥哥吗?
当然。
永远都是吗?
永远。
除了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