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依然站得挺直。
张机靠着门窗,习惯性摸一摸腰间的葫芦,惊觉太守府并不款待以美酒,所剩的二三滴须得好好珍惜,于是撬开塞子搁在鼻下嗅了嗅,略算是过了个瘾。
啧啧的回味声中,陆康问:先生此前说的解药,果真只有令徒有?
张机惋惜地深深吸一口酒气,道:是,其机理并不算难,但炮制起来所费时间颇长,现成的或许只有他手里有。不过他如今为孙氏鹰犬,恐怕您只有向孙将军讨了。
孙策。
浮现在陆康脑海里的,并不是少年将军壮志踌躇、意气风发的模样,而是被他拒于门外之后咬牙切齿,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光。
他淡然抽回思绪,似闲话家常:所以先生之来庐江,也是奉了孙策的命令?
孙策的兵马已经临于庐江城外,陆康显然怀疑这是双方串通好劝降的伎俩。
张机惊咳一声,他老头子纵然被陆家的小狐狸咬过,也绝不至于投靠孙氏那对小龟.孙。
违着昔日的誓言来庐江,也终究是看不下去六岁的孩子白白地送命。
当然,如果陆康差使的人来吴郡请他的时候,没有把暨艳拎起来夹在腋下以做威胁,他倒也不至于帮孙策轻轻推这一手。
陆绩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解毒上他的确已经不及自己的徒弟。
其实太守公何必把城门看的那么重。他凝视着略低处庐江星星点点散布的灯火,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陆郎安好,岂无东山再起的那日?
陆康亦俯首,然而他看的不是庐江城,是庭中被踩入泥土的落木。
先生这话,是孙小将军所授,还是旁人呢?
张机再也扮不下去高深,索性直言劝这位老太守:不管是谁的话,总归有他的道理。您所为的一切不过是百姓和陆家。让了庐江,百
姓免于战火,陆郎也可得救,那孙伯符虽然可气,终归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您德高望重,他于情于理都不敢妄动的。
的确,攻打庐江城是袁术归还孙氏旧部的条件,这笔账头目合该在袁术身上。孙策虽然傲慢娟狂,但绝非莽撞简单之人,此番不得已做了袁术的刀俎,当然力求合作,而避免因此开罪世家。
房内传来小孩脆如新雨的声音。
阿绩,你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我问问太守公,能不能请你去吴郡玩,听说我兄长和少主也是朋友,他也一定很想再见少主。
是跟着张机一起被带来的那个孩子,似乎叫做暨艳。
陆康没有回答张机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倾听着孩子们的交谈,但过了许久,也未听清陆绩虚着声音回了些什么。
这样伫立良久,他方抽出袖于袍中枯瘦的双手,缓缓拄杖而去。
张机凝视他不堪重负的背影,不知何时,这位坚.挺的老人也不得不依靠外力才能行走了。
等到陆康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视野,张机才抬起葫芦的底,倒扣着往嘴里抖落最后一口酒。
看来这一回,小狐狸的算计也被老狐狸看穿了。
他回视一眼,刚好撞上少年如水的目光。
自然少不得揶揄两句:少主教的话,老夫可是一言一语地劝过太守公了,不过太守公不比老夫的愚钝,看来没有被你糊弄过去,不知道少主打算怎么收拾呢?
对方淡然地与之对视:先生为什么以为逊在蒙骗太守公?
张机诧异地瞪大眼睛:你真的投了孙家?孙策真的和你你,你
他结巴地吐出三个你字,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年前离开庐江城的回忆骤然回溯脑海,惊得他一口酒气上涌,差点把自己噎背气。
所以那时你让阿隐给孙策递信,递的就是这个?他这才回过味。
答案显而易见。
张机惊魂不定地抚着心口,这才反思过来,当初陆逊果断送他们出城,其实为的也是让他们师徒避开战火和陆康的耳目,以免事情暴露。
而自己和暨艳此番被请来庐江郡,算是破坏了对方苦心的筹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风轻云
淡的少年,不禁道:但太守公仍然不愿意直接投降,就算你和孙策用陆绩的性命要挟他,他都不愿意低头。
话音刚落,他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陆康在赌。
陆绩所中的毒只有李隐舟的药才有可能解开,而自己这条老命已经被捏在了陆康手中,双方各自有珍重的筹码,就看谁先坐不住了。
而现在看来,是自己的徒弟先按捺不住了。
陆逊亦难得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这一步太急了。从祖父已经看穿了我们的举动,他知道您和阿隐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从父的病,所以我们会更急切。他绝不会弃城,在从父病愈前,更不会轻易放您离开了。
门内传来陆绩虚弱而惊喜的呼声:阿艳,我好像能看清东西了!
两个同龄的孩子咯咯欢笑着,并不知道房外年长者的无奈与忧愁。
太守公也太狠得下心。张机叹一口气,将葫芦的屁股拧了拧,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夹层。他以指腹擦拭过去,留下淡黑的炭痕。
再迟几日,陆郎就真的不复得见光明了。没想到老夫的仁弱,反倒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啊。
闻言,陆逊眸中的苦意倒散开了,眼神复为明亮。
他抽出手,将袖中的东西递给张机。
是一张小小的丝绢,上面是徒弟狗刨似的字体
师傅万事从心即可。
从心啊,张机甩着袖子大笑一声,小兔崽子,安慰人也不忘挖苦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