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舟得寸进尺地拍拍他的脸颊:天儿太热了,给你降降温。
不到十岁的小少年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向他。
李隐舟舀起一瓢水冲了冲手臂,在凉意中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光这么暗,不要熬坏眼睛了,书明天再念吧。
不行。暨艳举着竹简,在朦胧月色中竭力分辨上面的字体,今天阿绩和我说起这首《渔父》,我也不解后面渔父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答应了他好好钻研,已经答应别人的事情怎么能推到明天呢?
听他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李隐舟倒有点怀念那个四十不分的小团子了。
不过这孩子受陆氏家风熏陶,为人严谨,性情雅正,虽然有点变成木头的征兆,但也比同龄人体贴懂事得多。
乱世里一根粗劣的蜡烛都是金贵的,小小的少年已经开始默默学会减少家用。和陆家的小主人一块念书习字,也未曾沾染上别的世族侈靡的风气。
念及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李隐舟问:阿绩还是一样怕冷畏风么?
暨艳从书上挪开眼,似大人般喟叹:是,先生也说过了得好好将养着,怕辛劳反而折了他的寿命,但他也总不听,总说伯言一个人操持陆家太辛苦,他身为从父理应帮衬。
伯言是陆逊的字,听语气暨艳对他也很敬重。
李隐舟不禁哑然片刻,陆家的孩子大概都有早熟的基因,九岁的陆绩也开始替年轻的家主操碎了心,倘若陆康在天有灵,看到他的亲子与继承人如此亲睦,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总归睡不着,他索性坐在井边挨挨凉气,和暨艳闲聊两句:顾少主不是也在相帮么?
兄长指的是孝则?暨艳显然对顾邵没有对陆逊那么尊重,煞有其事地摇摇头,顾孝则虽然声名在外,但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怎么知道民生疾苦呢?所以他的文章是故作老成,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
这番评价还挺犀利。
也不知故作老成的是谁,李隐舟不禁起了逗弄的心:陆氏也是世族大家,伯言和阿绩都是贵族子弟,怎么你就敬重陆家而贬低顾氏呢?不会是因为拿人手短吧?
暨艳拧起眉:公纪和他们怎么能一样呢?
双标得还挺理直气壮。
公纪是阿绩的字么?李隐舟也不取笑他,倒有点惊讶。
陆逊和顾邵已经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取字不算太早,这个动乱的时代里,人均寿命过于短暂,因此往往不会等到二十才取,但九岁取字也并不常见。
**岁就取字的,多为早夭的孩子。
他心下略微一沉:是他自己的意思吗?
暨艳垂着眼眸:是,他说丝缕之数为纪,所以取这个字。
也许陆绩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的羸弱,所以才选了这个字,期望如梳理丝缕的数目一样厘清自己的寿命究竟还有多久。
一个纪字藏了少年人多少敏感的心思。
见他沉默不语,暨艳咬了咬唇,三年之前的回忆涌上心头,他踟蹰片刻:公纪当初生的到底什么病,兄长可曾知道?
昔年陆康携陆绩访袁术,袁术赞叹陆绩的孝心,赠其以柑橘。
随后陆绩便渐渐出现慢性中毒的症状。
李隐舟不能断言是袁术所害,但今年春天他在寿春称帝,江淮百姓民不聊生,连天气都是从未有过的酷暑,似乎连天公都为此人虎狼之心震怒。
这样的暴君做出戕害幼子的行径也不奇怪。
他眸中映着晦暗月光,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暂且压抑在心中,不愿让仇恨摧毁两个白纸一般的孩子。
暨艳定定地望着他。
李隐舟掬起一碰水拍在脸上,瓮声瓮气道:吃坏东西了吧。
暨艳目光犹疑片刻,终究没有怀疑抚养自己成人的兄长,哽塞在胸口的那股气缓缓散开,也蹲下身子,用袖子帮兄长擦了擦脸。
兄长,我也想起个字。
李隐舟透过湿漉漉的眼睫看见一张乖巧讨好的脸。
还知道卖乖,可见没读成书呆子,做兄长的颇感欣慰。
暨艳不是攀比的性子,他想跟着起字不过是怕陆绩心思太重,用这样的方式安慰自己敏感多思的小伙伴。
这种事李隐舟当然不反对,他推开狗爪似的乱刨的手,偏头看着已经颇有书卷气的暨艳:起什么?
对方借着从他脸上揩下来的水,在井边写下两个字
子休。
休?李隐舟歪着头看了半响,忽然了然于胸地会心一笑。
人倚木为休。
暨艳这是告诉陆绩,我永远是你可以依靠的好朋友。
他揉了揉孩子略带羞涩的脸颊,轻轻地笑:是个很好的字。
次日清晨,暨艳挎着鼓胀的包袱,带着新起的字照例去了陆府。
李隐舟在晨雾中打个呵欠,打开药铺,朝阳被云雾揉碎成细细金色的尘,猝不及防地扑入眼中。
微微刺痛的眸子适应之后,才发现桌上撂着一捆竹简。
他快步走过去,展开一看,是张机潦草的笔记。
皱着眉仔细分辨,才算是看懂其中的话意。
大约是
说他已经快十五,暨艳也很懂事,难得地把两个小兔崽子鼓吹一番。铺垫了半天,李隐舟索性看向最后一行
云游四海,归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