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顾雍愿不愿意放他出去吃苦,这个自幼惯养的少主能忍得了荒芜,守住的寂寞吗?
顾邵眼底浮出一丝犹豫踟蹰,旋即握掌成拳坚定了目光:我虽然没什么谋略,也无武功傍身,但读书育人还算有些见解。如今主公广揽群英,这些重郡人才济济,并不缺一个顾孝则。但海昌地势偏远民风落后,也许正需要有人开荒辟土。
江风自浪潮的中心袭来,带了湿润的气息扑在人的眼眶,刺出淡淡的红晕。
同样的决定,却已经不再是同样的意味。
也许在对世家拔剑的那一刻,顾氏少主就已不再是昔年那个只会躲在人后嚣张声势的无知孩童了。
陆逊却牵起唇微微笑了笑。
这个从祖父托付给他的小小少年,终于是长大了。
远处浪涛之声滔滔不绝地传来。
驻足却安静极了。
柳枝拂过肩头,垂下暗影在李隐舟的瞳中摇曳片刻。
顾邵有这样的志气当然令人欣慰,可这一走,究竟哪一年才能回来呢?
没有旁人,也不必掩饰,索性直言:吴侯孝期还有一两年,顾公如今深受重用,若你有意,想必孙老太也愿意嫁女。主公不得已重创豪族以平内乱,但未来也有复用的一日,到时候于大局、于私利,都没有人会反对。
他怕顾邵又钻什么牛角尖,这一席话利害关系讲得极明白。
顾邵的神色滞愣片刻,似乎未曾想过这些,李隐舟更恨铁不成钢,真想敲开这榆木脑袋看看里头是不是缺斤短两了。
忍着性子点醒他:你和她一个当婚,一个宜嫁,主公要顾公留在会稽郡也有这一层意思,不求你谢他什么,但要你好好待她。
闻言,顾邵才似陡然转醒似的,眼神踉跄地躲闪开对方关切的视线,笑着别过头。
李隐舟和他相熟了这些年,说不上了如指掌,但也算知根知底,正想劝说,蓦地瞧见他泛着微红湿润了的眼眶,心头已彻亮地明白
他愿娶,可孙尚香愿意嫁吗?
自己曾数次问过孙尚香这个问题,她的答案已经很明显,未曾出口的拒绝是最后一层温柔,只怕一个不字伤了少年赤诚的心。
顾邵轻轻摩拭掌心,想到那夜月下漫飞的芦花,想到吴郡城外漠漠烟霞,眼神柔和下来:我既爱重阿香,又怎能以局势和利害相胁迫?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已经太多,若可以,我希望她能自在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的倒影在江风中模糊地拉长、摇曳,最后融入暮色。
李隐舟不再说话。
也无需多言。
少年的情思是角落里洒下的一颗种子,暗暗汲着阳光浅浅地生长,在这晦暗的风雨中开出细小的花。
经霜历雪,未曾蒙尘。
江畔的仆从很快停止了忙碌的步伐,擦着热汗毕恭毕敬地走到陆逊身边:主人,都收拾妥当了,是否即刻出发?
陆逊看了李隐舟一眼,一双眼瞳落着寂寂的清辉,半响只轻轻道:保重。
和顾邵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了,他们二人之间心照不宣,不需多言。
人事已尽,各安天涯。
李隐舟靠近了一步,想起缺席的某人,微微蹙眉:等一下。
陆逊淡然地回望身后伫立的城镇,静立片刻,不言不语。
一刻时辰过去,他收回了视线,语气淡静如常:天色已晚,回去吧。
李隐舟掣住他的衣袖,坚持道:再等会吧。
又一刻过去。
银河在天空流转,宵风吹散云霞。
陆逊毫不眷恋地转身迈步,背后落着霜花似的星辉,挺直而孤寂的背影越来越遥远,似要没入渺渺烟波之中。
顾邵拔腿跟上去,匆忙中抽空对李隐舟扬了扬手:阿隐,以后常来书信!
李隐舟忍不住急切地回望城廓,见夜色一点点侵吞下来,满城的灯火便一星一星串联起来,微明的光晕映在眸中,将心头冷凝的风霜一点点融化开去。
他的眼神蓦地明亮。
转身阔步追上两人的步伐,顾不得纠结缠身的衣袖,用力拉住了陆逊的手腕,逼他回看
深蓝的天幕中,两匹骏马踏破夜岚,在飞涌的尘嚣中奔驰而来。
顾邵不知发生了什么,摸不着头脑地回首而顾:你们怎么
不等话音落定,一道疾劲的风便从他足下掠过。
马背上的少女浅笑倩然,一面吁一声勒马,一面已稳稳当当纵身跃下。
纤细的身影落在面前。
他忍不住伸了手想去接。
孙尚香却俯首拍了拍裙上刮擦的草木,未注意他略微僵住的手势,抬眸笑道:你们可好,走也不说一声?
顾邵这才缓过神来,视线越过她秀气的肩胛往后,却见孙权立马握鞭,略微苍白的脸上表情淡淡,一双肃冷的眼眸在他脸上打量片刻,立刻转走了视线。
孙尚香端详这两人脸色,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还得打一架,挂个彩,才甘心?
顾邵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才发觉孙权手边牵了个半人高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整张小脸埋在白色风毛里头,越发衬得雪白的肌肤透着红润。
小手牵在孙权的手掌里头,显然极不甘心,却不敢造次,只能暗暗扭着身子朝顾邵身边扑腾。
顾邵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半跪下去从孙权手中将她抱过来,替她理了理脖上厚厚堆叠的衣料,笑道:阿茹也来送我们?
孙权垂眸冷然瞥着在顾邵怀里撒欢的孙茹:没规矩。
随即咳嗽一声,不知是在对谁解释:她一定要找孝则玩。
陆逊见他们三人来,不由有些讶异地挑眉,却也没揭穿这点别扭的掩饰,只转眸瞟了李隐舟一眼,深黑的眼眸透出些微暖融融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