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闻霁带他进来后就被医生要求退到了门外。岑意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对面的人身上,虽然看不见,但只听声音也能知道,应该是位温柔的姐姐,聊天时也并不勉强病人说出自己许多隐私。聊天节奏舒缓,如沐春风。
岑意从戒备中放松下来,逐渐敞开心扉谈论自己的现状。将近一个小时过去,对面的姐姐说,或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在抵触现在的生活。
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地反驳,我当然想快点好起来。
别着急回答。意意,静下心来,你有没有想过好起来之后的生活?当你的身体恢复正常以后,是不是生活也会恢复到失明前的状态?
她说,那个状态令你不满,或者说抵触,对不对?
岑意沉默了。
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思考过出道之后的生活究竟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一个显著的原因是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每一天都在跟着行程跑,休息时间太宝贵,都要抓紧用来睡觉。
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抱怨什么。Eureka里每一个人都在经历和他一样的工作,而大家都好好地消化了,没道理只有他接受不来。
但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不得不停下来的理由呢?比如失明?
我不知道但即使真的抵触,也没办法啊。
岑意双手放在腿上,焦虑地不断交缠手指,低声说,那些都是必须要做的事。
是的。不用紧张,其实我们都是这样,尤其现在城市里,人们的压力越来越大,常常就是因为要面对这些可能不喜欢,但不得不做的事。
她说,但既然是必须要做的事,与其抵触地完成,不如转换一下心情怎么样?
怎么转换?
去设定一个更高的目标。想象那些必须要做的事是一架□□,通向最终的目标。现在费力爬上去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去实现那个目标而做出的努力是你自发地去做,而不是被迫地完成了。
回家的路上,岑意脑海中始终回荡着这段话。晚饭时也是心事重重地模样,吃完饭就回到房间里自己待着。
岑教授看得更加担心,是不是心理咨询出了什么问题?
沈闻霁代为安慰。
没事,让他自己安静地想一想会更好。
今天原本有团体活动的,同时宣布了新歌新舞台的筹备消息。因为私人原因而缺席Eureka的岑意在粉丝间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有人猜测他将不被允许参与新歌的筹备工作。一时间阴谋论横行。
被沈闻霁的方法启迪后,岑意发现可以通过语音播放来玩手机,靠着人工提醒音一步步听到了漫天的留言。
在对他的质疑声之外,更多的声音是在对Eureka的发展表示悲观。这个刚刚度过选秀辉煌期的男团,也不可避免地走入短暂闪耀后光芒黯淡的时期,甚至要通过这种新闻来博取眼球,才能找回一点昔日的关注度。
自己挨骂怎样都没关系,但岑意听不得大家因为他而挨骂。尤其工作结束之后,无论群里还是一对一私聊,大家都在关心他的状况如何。
他没有回复任何人的消息,丢开手机拉起被子蒙头缩进去。
接着是第二天,第三天。每一天对Eureka冷嘲热讽的声音从未消失,新歌排练,路透的上班图里唯独岑意缺席。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迫切地想要复明,即使要回到一个月前那样繁重的行程也无所谓。但每一天睁开眼睛,得到的都只有失望。
一天又一天,转眼又是一周过去,漫无希望地向前延伸着。
像是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那样,残忍地向前延伸着。
岑教授出门去上班时,家里只有沈闻霁陪着他。但他不怎么离开自己的房间,沈闻霁也很难跟他说话。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好像分隔在两个空间里。
只有音乐,在任何空间里都能自由流淌。客厅一角放着他的吉他,沈闻霁拿起来就会弹一整个下午。琴声传到卧室,岑意靠在门上听一整个下午,闭上眼睛,好像能看到他第一次教自己弹吉他时的模样。
好想再看一次。
我想退团。
回家一周后,岑意把这决定平静地摆在餐桌上,还没有告诉经纪人和祁燃他们。我想了很多天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Eureka。
无法复明的焦虑和负罪感与日俱增,变成让他无法复明的心理压力,陷入看不见尽头的恶性循环。
一起做过几个月的练习生,他知道其他人有多优秀。没有他的拖累,Eureka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我想过了,就待在家里自己做做音乐也挺好的。本来我也没有想过要当那种,很了不起的大明星啊之类的人。就算哪一天恢复了也不遗憾。
岑意笑笑说,爸,这样您也会更放心吧?我不会再过得那么辛苦了,就在家里每天都陪着您。就像您期望的那样。
他看不见岑教授变了脸色。不知道有多久没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他,岑意,你可不是这样的孩子。
你向来都是有主见的孩子,想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但这次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么?这么多年你都坚持下来了做了多少场手术,吃了多少苦头!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我期望的,是你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即使担心你,唠叨你几句,可永远都不会阻止你。
岑教授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擦了把眼睛,却仍旧硬着心肠严厉地说,想清楚再做决定。我的意意可不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餐桌上的氛围史无前例地降到冰点。这顿晚饭所有人都食不知味,岑教授率先起身离去,沈闻霁近日来已经养成自觉,整理好厨房再出来,岑意仍旧坐在原位没动。倒了杯温水推过去,看他双手捧着,笑得很勉强。
我就说会挨骂的吧。
沈闻霁靠在餐桌旁,垂眼看着他,真的想退团?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岑意低声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但不能这么一直拖累别人啊,我总得做点什么。
餐桌椅都是实木的,时间久了坐得背有点痛。他察觉到沈闻霁靠近,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被抱了起来。还有一句贴心的注释,你爸去书房了。
岑意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被逗笑了,被他转移到沙发上靠得舒服了点,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因为要听很久,所以得换个舒适的姿势。
也不算长。你最近都不怎么出房间,才没机会跟你说。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们。
他蹭掉拖鞋,抱着膝盖窝在沙发里,甚至说话时都没有朝着沈闻霁的方向,我不想让你们失望可我让你们失望了。
他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粉丝也好,朋友和亲人也好,不要让这些真正关心和喜欢自己的人失望。这份始终悬在心头的惦念,是他压力和动力的来源,如今在向着焦虑的一方倾斜。
谁?我吗?
沈闻霁拿起吉他,拨动琴弦的同时说话,我没有对你失望,岑老师也没有。真正在意你的人是不会对你失望的。
不知是否因为温暖的旋律,他的声音交织其中也柔和了许多。宁姐联系的医生还在。如果你想,我陪你去英国。
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医生,我们一个个去看。即使一直恢复不了,做音乐不是靠眼睛的。岑意,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那间小小的工作室,承载了他年少时的梦,也将他引向更大的舞台。
岑意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偏爱都来源于那些让他有机会展现光芒的节目舞台,因为那些高光时刻,他才被发现,被看到。
如果光芒消失,离开再理所应当不过。谁又能强求他们留下,等待自己重现光彩的那一天再来呢。
这份偏爱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难免令人患得患失。
他能够确定,比起退回自己小小的录音室里,他更想好起来,重新站到台前去,即使辛苦也甘之如饴。可那是很难完成的事吧?如果将目标放得那么高,努力地向上爬不知道要爬多久。
即使我再也没法好起来,也没关系吗?
当然。他们可不是只因为你的眼睛明亮好看才被你吸引的。
沈闻霁言之凿凿,虽然你的眼睛的确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