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渊本人并不需要这么厚实、这么精细的被褥来铺床,这显然也是为他而准备的。
江远寒坐在软乎乎的卧榻上,有点沮丧地摸了摸鱼尾,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酒醉后遗症,叹气道:师兄昨天我要是有什么冒犯你、对不起你的举动,你就大人有大量地饶了我吧,我真是一条洁身自好清心寡欲的好鱼
吃饭吗?对方问。
江远寒的话语猛地刹住,精神一振地看向对方,随后又担心对方要炖了自己,忍不住小心地问了一句:吃什么?
先喝了醒酒汤,一会儿给你熬粥。李凝渊风轻云淡地道,他伸出手指,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对方的额头,你我清清白白,刚刚想什么了?
江远寒念叨了一下清清白白,随后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道:我想喝珍珠露。
珍珠露并不是一种露水,而是取自于仙泉玉酿里的水之精华,落地的每一滴都能成形滚落,形如珍珠,这种水之精华带着一股很奇妙的特性,每个人喝来的味道都不一样,算是一种足够珍贵、但又没什么大用的饮品。
李凝渊本身其实并不收集此物,他素日喝茶口味极苦,小鲛人一口也不喝,所以他才从那些晚辈或同僚赠送的礼物之中挑出这个东西,养鱼的效果还不错。
但此刻,他注视着对方神情渐好,从表情和神态上毫不遮掩地透露出我不想跟你扯上什么别的事儿的意思,隐约有一种自己被嫌弃的感觉。
李凝渊盯着小鲛人的脸,注视了片刻之后开口道:你应该有个名字。
对方应该有一个名字才对。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在胸腔里反复地跳动着、难以抑制地响起来。
江远寒考虑到这是在蓬莱上院,自然不可能说出一个跟寒渊魔君同名同姓的名字来,他想了想,道:师兄叫我小寒吧,我前几日从书上看的百泉冻皆咽,我吟寒更切。
李凝渊闭眸又睁,隐隐叹了口气:《苦寒吟》。
他心中有那么一闪而逝的思绪,觉得自己想要问知的并不是这个姓名。但天生灵物,织月鲛见到他之前,都不曾会口吐人言,怎么可能会有自己的名字反而是像这样从诗句当中取得的名字,更加贴切真实。
江远寒不懂得他为什么叹气,只是隐约感觉师兄的态度有一丝微妙的转变,但也没有多想,而是蹭吃蹭喝之后,经过一番分析,认为织月鲛属意的目标,有可能就是想要买他的顾琅。
即便顾琅前来时,织月鲛的意识已经消弭了,但这段因果摆在这里,这是唯一可以称得上近在眼前、可以尝试的关系。倘若小鲛人真的是饱含对邪修们的恨意,那意识也不会这么懵懂纯粹了。
江远寒一边想着自己的这门秘术,一边计划要如何保证身心安全地当一个爱情的骗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冲夷仙君望过来的目光。
李凝渊沉默地凝视他,近日那种近乎偏执魔念的想法越来越频繁深重。但他道心稳定,尚且可以完全压制,但要追寻这股思绪的根源,却又一无所获。
织月鲛坐在池边玩水,一心两用地给他背道经,将初步的引气入体背得支离破碎,但重要的内容却都记下了,虽然磕绊,却也没有什么遗落。
李凝渊走到他身侧,伸手勾住了江远寒散落的银蓝长发,动作自然平和地用发带把他的长发收束起来,语调淡如霜:临时记的?
太不熟练了。
江远寒只觉得他把自己当小孩儿对待,随口道:这种浅显的道经,还需要看整整一夜吗?师兄,我想出去玩。
他这几句不由得别人不把他当小孩子。李凝渊松开手,垂眸看了他一眼:不会化形,不能出仙府。
我可以。江远寒拉着他的手把对方拽过来坐下,朝着李凝渊的方向看过去,凑近对方的脸庞让视线稍清晰些,我学会了。
李凝渊不置可否,手中按着拂尘,没有什么反应。
江远寒确实已学会化形之术,他当着冲夷仙君的面,给对方近在咫尺地演示了一遍。
鳞片细腻的银色鱼尾极为璀璨漂亮,线条优雅柔顺,鳞片排列整齐,尾鳍像是一片淡淡的轻纱。在鳞片上水迹渐干的时候,化形之术运起朦胧的白光,随后,在光芒笼罩之下,鱼尾从中分裂开一条线,鳞片渐渐隐没而下,露出一双属于人族的腿。
肌肤跟织月鲛的身体很统一,细腻得到了有些滑的地步,润泽反光,像是握不太住的样子。脚踝骨骼清晰,甚至有一点儿自然的泛红,有可能是化形术不太熟练的原,但更多的素反而是鲛人的身体结构原。这双腿修长笔直,纤瘦白皙,除了看起来就没有什么力气之外,倒是化形化得很美。
李凝渊只是扫过一眼,随后就匆匆移开,没有再看。
他心中执念飞掠,耳畔响起一片似有若无的嘈杂细语,像是有谁在耳畔不断地低声诉说,不断地说话一般,强迫他、引诱他仔细察看。可越是这样,李凝渊的稳固道心就越是硬生生地把他的理智拖回来,让他神台清明,心静无尘。
但李凝渊知道,他眼下已说不上真的心无尘埃了。
鲛人的纱衣足以盖过大腿根,江远寒也就没当回事,跟便宜师兄炫耀了一下自己的进度极快的化形术。结果对方似乎没有兴趣,都不怎么看他,让江远寒有一种没被夸奖的略微失落感。
对方带给他的长辈气息太浓重了。江远寒敲了敲额头,告诫自己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他真的当成长辈依赖?
过了片刻,李凝渊终于开口评价:你的天赋很高,对于灵物而言,短短一月之内就能化形成功,至少前无古人。
江远寒脸颊两侧的珊瑚耳微微动了一下,心里有点高兴,笑眯眯地道:那当然是师兄教得好,我是不是可以离开落花仙府出去玩了?我想去见见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本以为用不惯鱼尾总能用得惯腿,结果才站起来不到两个呼吸,就觉得这双腿跟摆设也没差多少,似乎连走路都要重新开始学一样。他不信邪地迈了一步,差点扑通一声掉池子里。
至于为什么没有掉进去,当然是李凝渊的动作足够快,把小师弟一把扯了过来,让对方摔倒在自己的怀里。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与对方谈及离开两个字时心口针扎般的疼痛一齐发作。李凝渊觉得自己那股潜藏极深、捉不住来源的魔念几乎就要疯了,不顾一切地挣扎碰撞,融入进他的心神。
这到底是欠了哪里的债?他实在想不明白。
表面上关怀备至、正人君子,倘若真的揭开他的胸腔来看一看、问一问,李凝渊却不能保证没有半分非分之想,更别说他本就对这个小鲛人很有好感。
江远寒的额头撞到了对方的胸口,一边揉着头一边说了句谢谢,随后就惆怅地坐到了一边,发现这一切的进展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容易。
还是想出去?对方问。
嗯。小魔头别的优点没有,但百折不挠,我学好走路就出去玩。
师兄沉默了片刻,语气中错觉般地有一丝不悦,你刚刚说想见谁?
李凝渊本以为自己会听到那个他的名字,结果见到小鲛人神采奕奕地抬起头,道:我想见顾琅。
他做好的应对都被全盘打乱了,锁着眉凝望对方,记得对方对于自己的这个弟子并不喜欢来着。
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他,确认一下。江远寒把李凝渊当成自己人,直言不讳地道,我后来想想,万一他有什么苦衷呢,那我岂不是误会了人家。
李凝渊霎时想到顾琅摸过他的尾巴,心里的泛起一股难以克制的隐隐怒火,但他表面上还是平淡如水,说道:人的心性有所瑕疵,再正常不过。不必有什么开脱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