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仪对医院没有好印象。尽管她一辈子没有来过几回。她讨厌哭声,或对脐带血是否治肾病的讨论。父亲果然站定在白墙边,一副即将发作的嫌恶表情。也许他和她一样受不了医院。
父亲低头看手表,高挺爽利的鼻梁线条二十年后在宝仪的面孔上应验了,只不过鼻尖那种阴刻的下旋,父亲更明显。他长年在宝仪心目中只不过是个简略的黑色剪影,医院灯光霎白,宝仪隔着推走的急救病床多看他两眼——父亲竟像是有病容。
宝仪笑起来,都要怀疑自己此行目的了,到底是捐生救素未谋面的异母幼弟,还是看视父亲是否还有在她幼时一样的威魄。如果他已经衰老得举不起投降的双臂,或者,双腿惨白,脚趾自然蜷抓,残生依仗轮椅,或者,头脑失灵,口涎不止,宝仪一定会幸灾乐祸地脱光他的衣服,在阳光灿烂的时候喜笑着把他推出豪宅,推出去,如同这些疾驰的急救病床一般快,他会翻倒,赤裸,挫伤,脊柱形状在日光下宛如海中赫然浮出的鲸尸般明显,他会陷入自己察觉不到的窘境,被流浪汉猥亵,给他安排一点生理反应吧……还是不了,因为他老得不行了。他必须脏而乱地死去,但是不可以有胡髭:他的死相中,必须拥有扬起的漂亮下颌,张口,舌头僵硬发白,像过年盐制的咸货,死灰的痛苦瞳孔。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女儿的小小报复,但宝仪的报复只尽于此,她最坏的设想原来都这么懦弱。她缩了缩肩膀,低着头走过去。她已经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场,仍然感到自己显得不够殷勤。
走近了,宝仪更发觉,原来两人都是公事公办的派头,都是一身正装。但她胆怯,不安,她从落草就活在父荫下,后来靠经纪人与男友活着,所以酒店冰柜里收费的啤酒,竟不敢轻易动。她在荫庇下过惯了恣肆的狂欢日子,胆子倒愈发收小了。这次是男友落难,她有叁分热心,想在浪中打救,于是来寻父亲做交易。也许以后男友会感恩,会待她好一些,做爱竟似与菩萨交贡?要是宝仪不幸身死了,也请他大哭一场,写点不清不楚的小文章,终身不娶的口号喊个两叁天吧。
父亲手眼通天的,什么都知道,所以主动拨来,电话里讲明了,要她一命搭一命。“小囡不行了。”他无意中说出。忧悒的父亲,坐在幼子病床边,形销骨立地向他年长些的孩子索命。宝仪听罢,嫉妒倒谈不上。她在尘土里伏得太低了,连幼弟上幼儿班换的小皮鞋都看不到。她反而确认了自己只能继续趴伏着,更安心了,在电话里动情道:“弟弟,弟弟会好起来的。配型会成功的,放心,爸……”
明生(外人仍然这样称呼她父亲)将通话提前掐断。好吧。
宝仪在医院,想到电话中的对话,想到脐带血造血干细胞。胎里带来的东西是不是能救百病?父亲会不会保存着她的那些脏东西?好像前世打仗剩下的残肢一样。难怪她这辈子拙手笨脚,身上总似乎缺了某些东西。
其实明明是利益往来,并没有谁更低一头。宝仪要救情人冤家,父亲要救继宗幼子。宝仪是飘附在砝码上的淡影,总暗暗地希望,自己这一边重些。但是父亲眼光也向她看过来时,她不敢抬头。
宝仪永远选择相信。因为不信,也对结果没有任何改变。明生走到她那一侧,略俯下身。她索然抬头,对住父亲鸽灰瞳仁:视觉。开个玩笑,像埋尸水泥池,被呛一口不知道会怎样。父亲着白衬衫,分毫不乱,手伸过来,袖口有即将挥发的极淡香水味,明明是男士肥皂水淡香,在她鼻官里变成了辛臭:嗅觉。她像仔狗,将恐惧和甜蜜储存在嗅觉讯息里——然后她左襟被捉住,露出瘦骨肩膀。明生的双手,顺着她锁骨线条,抹腻,延展,泥壳里剥出个死红烂白的处女圣母,她好像能听到毕驳声:听觉。
味觉:她喉骨被两个拇指狠狠顶住,她尝到自己的口水。触觉:他们又不是隔空调情,皮肤上实实在在,都是指纹。宝仪如果还是个玛丽中学学生,她还能有能力转换自己的五感,让自己穿梭于另一个世界:死灰变茜明,汗臊变馥郁,寂茫变兴轰,腥咸变醇蜜,粗粝变光润。可是她已经长大了,是城市小姐,是封面女郎,是一种熟透至软烂的符号。她把目光歪向旁边,可是除了白色,看不到别的幻觉。她现在已经不能用洗完澡之后的一支冰镇果汁哄骗自己。
你名字里怎么也有宝啊。她突然笑起来,充满温暖。宝字在我身上就显老气,在你身上,多适合啊。宝庭,跟姐姐走,你有没有坐过大摩托?姐姐带你兜风。
宝庭小小一个站在岸上,江风吹鼓他阔大的病号裤腿。阴惨的鼻血滑过他幼嫩的嘴唇。他被宝仪抱起来,无知无觉,直到冰刺的江水拍到他的小腿:姐姐,鼻要往随里走。(鼻管被突然拔走了,他说话像嘴巴里含着一个咸鸭蛋)
宝仪浑身抖得架不住。她之前因为惊慌压住的呕吐感,因胸口受水挤压,一下子又泛了上来。她感到身体渐渐浮动。心发热,但被冰水淬过,已经不会再痛或痒。她低头,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湿浸的软发。
亲爱的小宝贝。亲亲你,我的宝贝。你去死吧,你去死吧,去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