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然地摸向咖啡杯,还是热的,足以她饮下一大口。她皱着眉使劲回想,看一眼窗外,歪斜的雨线滑落,天阴沉,世界包在湿润的核里。但脑海里茫茫一片。
“……抱歉,现在几点?”
津田伸过手臂,屈起手腕给她看造型奇特的手表。扑克牌面上的两根指针几乎迭在一起。没有秒针,却能在吵闹的环境中清晰听到走针声响。
嗒。嗒。嗒。嗒。嘀。
急躁的失控感消失,思绪从空白中消遁偏移。
……距离美羽约定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
她舒一口气。
到了一半她又警惕地看向对方,暗暗消化掉后半段松懈。
“你很讨厌白石美羽,因为什么?”他边在本子上急速写着什么,边突然出声,“校园暴力?”
她的手指在上衣下摆用力绞出几个褶皱。
“和她的那些拥趸者一起吧。”他抬眼,手中的本子角落有一排歪斜拥挤的字,看不太清,“恨她吗?”
她竭力堆出笑容,“为什么这么问?这和松本同学的事情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当年关于松本幸果轰动一时的报道,有一部分是来自好友的爆料,还提供了照片。照片一共四张。不过怎么看都像是偷拍。”
她夸张的笑脸凝滞。
“我猜应该是你提供的。或者说,是白石威胁你提供的。”津田从文件夹翻转出一张纸,影印的部分是她闭着眼都能默背出来的文章。
“知道你对松本幸果的感情,还践踏了这份感情的白石美羽,你难道不恨她吗?一张照片叁万,一共十二万日元。你、白石美羽、再加上另外两个一共四个人,你是不会拿这个钱的,白石一个人拿走了六万。也真是贪心……”
“……我拿了。”她盯着桌上浅浅映出的自己。多么丑恶的一张脸,让人陌生又厌恨。
津田止住笔。
“我拿了钱。美羽开玩笑说‘既然你这么穷,那要不另外叁万你也拿走好了’,我就把美羽那一份钱也拿走了。拿走一半钱的人是我。美羽所厌弃的,就是我喜欢的。美羽所反对的,就是我支持的。美羽……她不想要,更何况我还需要钱,凭什么她只是嘴上打发我,我就可以完全接受……”刚开始语气还明显克制,中段开始,她的嘴唇剧烈抖动,毫无规则挤压着向外涌出,“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我跟松本同学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像神一样的人……自从遇到她以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好了,所有的忍耐都不再痛苦了。”
她想起那曾不断在梦里出现的场景,她仅存的,只和松本同学说过一次话的记忆,曾经足够日日夜夜温习,寻求一段安心,现在却变成印在可悲人生里的一段痛苦。
“……我是什么罪人吗?我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是我选择出生的吗?是我选择的父母吗?是我选择现在所有的结果的这一切吗?”
笔帽上的骑士和女王不停转换,嘴角拉出一道嘲弄。
校园暴力的开端总是莫名其妙的转变。
她从小不是惹眼的存在,也没想过要成为班里的中心人物,单是应付母亲已经她头疼不已。她知道自己没资格也没心情憧憬拥有普通的高中生活,恋爱、朋友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怎么努力学习、得到远走高飞的机会才是她唯一需要的。
长在只有母亲存在的单亲家庭,不是什么特殊的情况,不同的是母亲的态度,总是徘徊在急躁的边缘,也不是什么对自己负责的大人或者社会人,更别说是不是什么合格的监护人。有人上门警告过,“再这样要剥夺你对女儿的监护权”,母亲不屑一笑,关门后边威胁着边拧掐她的胳膊。
有男人的时候则会好很多,漂亮的裙子和零食都买一些,帮她剪一剪枯黄的开叉头发。母亲不停带醉酒的男人回来,和他们恋爱,再和他们分手,循环往复里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在一次被男人骗去所有存款和感情时彻底崩坏。她倒宁愿母亲完全疯掉,如同婴孩丧失生存能力,只全能依靠仰仗她。
毕竟被依赖的一方总握有最完美的主动权,临时撤退翻盘反悔,也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父母长辈更是,年龄占有一等还不够,还掌握神秘的权威。她没到可以做母亲的年龄,却早就开始羡慕这种绝对不会被反叛的话语权。
以后要是她做了母亲,估计会更糟,她想,如同苦尽甘来,终于也要使一回恶。
可惜母亲是半疯。对自己处境尽知,更加逃避责任地发疯。于是,看人脸色变成了下意识的处事原则,自卑、卑微、懦弱成了撕不掉的标签,独来独往的一人却无比在意身边人的目光。
在便利店买东西,会因为店员下意识的扫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成了小偷。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更是,即使怕到要死,也只是浑身发颤忍耐着。所以当身穿同样校服的白石美羽迅速扭过对方的手,大骂“大叔,你敢更不要点脸吗”的时候,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她不知道该感谢对方帮助了她,还是为之后一系列的交涉感到痛苦。
虽然后续的一切是美羽处理的。威胁变态男人要找车站乘务员,得到了痛哭流涕的道歉,拿到了赔偿金。十几张福泽谕吉塞过来,美羽努着嘴:“给。一人一半可以吧。毕竟是我出头帮你。”
她推着眼镜含着胸,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坑坑巴巴过后,小幅度点头。
美羽发出“啧”的一声,漂亮的棕色眼睛翻出一个白眼,“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那种恶心吧啦的老头才会得手。失策了,真应该把他那副蠢样拍下来,给他的公司和家里各发一份传真。”
“……可是,刚才签了……和解书。”
“签那个玩意儿的是你,又不是我。”她微微笑,纤长灵活的手一摆,福泽谕吉们头挨着头展成一个扇形。美羽满意地微笑。再一次,钱拢成一迭,她插进钱包。
“你也是都高的?新生?”美羽指指她身上的同款制服。
“嗯。”
“哦~”美羽拉着长音,“我叫白石美羽。”
她在对方催促的停顿里出声:“……优子……浅见优子。”
面前的漂亮脸孔僵直停住,笑容消失。
“浅见?优子?”
她不明白自己的名字里有哪里不对,慌张着点头。
美羽的嘴角拉出冷笑,一侧眉毛挑起,“这样啊。那还真是有缘。”
彼时,她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缘分把她和美羽推到一起。她敏锐察觉到对方突然转弯的情绪变化,不屑愤怒惊愕还有说不出原因的兴奋。
是的,确实是兴奋。
白石美羽重新露出笑容,没有一丝友好,眼里闪着冷光,“优子,多多关照,我们要做好朋友哦。”
好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她不知道,她没有过。
跑腿买东西,借作业给对方抄,遇到坏事就帮忙顶包替罪。比这过分,完全不把她当成独立个体的事情也有。美羽让她做,她就做了。反正和家里也没差别,听谁的话都一样,只要忍耐下来就好了。
逆来顺受,把这些当成未来美好奖励的垫脚石。书店里印有名人半身像的书也是这么说的。如果不去相信这些,还能去相信什么呢?所以,她相信着。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样的她,她觉得美羽好像变得更加生气,气急败坏着变本加厉。
然后是一年级的开放日,早上还难得正常的母亲在校园中庭纠缠美羽的父亲。
同学报信时,她正用力打着一只蛋,慌张跑去,美羽的父亲推搡着母亲,像努力甩掉一根黏在身上的枯菜叶,“你个疯子!松手!”母亲露出每次陷入恋爱最深时的表情,那么荒诞的场景里,她居然觉得母亲的眼神很温柔,不曾在她身上停留过的温柔。
她举着还在流淌蛋液的打蛋器,一时忘记了呼吸。直到美羽在另一边出现,表情阴郁可怖。手腕冰凉,一条黄色蜿蜒而下浸湿袖口一块。如梦初醒。
至此陷入另一个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