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如星光,濛濛空气中打闪而至。
想着事情,一没注意就走岔了路。尽头是桥,还有立成一座山的沉重背影。
她路过,犹豫着停脚,向前蹭着雪走出一小段,快要下桥,停顿,最终还是折返回去。
“……从这里跳下去的话,死不了的。”
还在向下望着河水的男生猛地抬头,一秒前用力过酸的咬肌放松,短暂扯起的嘴角很快落下:“不是……”
优子呼出一口白雾,艰难地拉起校服外套和衬衫袖子,展出胳膊肘一条明显的疤痕。
“这条河看起来很急,实际上根本淹不死人。最多骨折。”
优子认真地看他:“要是不信我的话,你可以跳跳看看。如果你死成功了,就是大幸运,这么好的运气不拿去赌马太亏了。”
愣怔之后,男生用单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这次真的笑出声。
像是想死的勇气终于被优子的话戳漏,随着自嘲的笑意一起跑出来,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塌下去,本就单薄的身体迅速变成一张边缘模糊的纸。
想死和想活都是需要勇气的。优子比任何人都懂。
“那么……就这样……”她微微低头向对方致意,多管闲事不是她的本意,也不想被对方误会。
“喂。”对方叫住她,“你在骨折之后有去赌马吗?既然对于你来说,死掉了是好运气,活下来应该也是吧。”
优子停住脚,指着自己身上的校服,“……我是未成年。”
对方露出笑容,“我也没满二十。”*1
她不解地看他。
“所以幸不幸运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必要。”他趴在栏杆往湍急的河面看了一眼,撑起一个懒腰,“不过,今天就算了吧。”
优子云里雾里。
“谢谢。”他这么说。又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是因为好久没剃胡子了吗。我看起来这么老吗。”
和刚才像要与世界同归于尽的样子判若两人。只是优子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放弃,还是伪装。
“如果要选死的方法,跳海会比较好。吞安眠药会有中毒反应,其实并不舒服。只有溺水,除去一开始的挣扎,是最安逸的死法。”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但这条河真的死不掉。”优子补充道。
他笑起来,掩在雪中的好看面容终于有了生机。
“找海确实有点麻烦,我现在身上没什么钱。那么,就先暂时这样吧。”
优子点头,向后退一步。也许是今天模拟测成绩太好,飘飘然的好心情让她的警戒心都低了许多。她把脸继续藏在宽厚的围巾里,朝对方点一点头。
“喂!”对方又叫住她。她一惊。
“别害怕。只是想问,以后在这里还能再看到你吗?”
其实走这条路去打工是在绕远,要不是今天走岔,也不会再来这里。
像是看出了优子的犹豫,他露出稍显落寞的表情,像身体一样单薄,“没关系。我只是……”
鬼使神差间,她说:“周五可以。我不用打工。”
就这么怪异着无厘头地开始见面,其实也没几次,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不是善于沟通交流的人,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零零碎碎的语句再拼成一些:高中时离家出走,因为没钱没去上大学,现在靠打工维持生活。
“总感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你呢,怎么打算的。你看起来学习很好,应该会继续读大学吧。”
优子推一下眼镜,“嗯……我想继续学习。也有在存钱。”
“打算考哪里?”
“京大吧……”
“这么厉害啊。”他真心夸赞着。
“但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只是最近的模拟成绩都很好。”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声音低下去:“……你……为什么想跳河?不是都有目标了吗。”
优子迟疑了一下,“……只是最近才好起来的。之前一直都不顺利……发生了很多事情,家里的学校里的,有一天……坚持不住了……”
她还记得那天,带着灰暗没有光亮的心情,不知不觉中走了岔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愤怒,只是瞬间的事情,已经翻身跃下。
他的表情变了,“对不起,问你这些。”
“没事。”优子摇头,“反正都过去了。现在很好。虽然我并没有真的想死,但是还是会庆幸当时没有意外死掉。”
“现在开心吗?”
“我不是这么去衡量的,开不开心什么的。是看奖励。我相信只要坚持,只要信念着努力和忍受,一定会有最好的反馈和奖励。”她笑起来,是真的很高兴。
“什么样的奖励?”
优子想了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比如这个。”
“书?”
“是我在意的人推荐给我的。前几天是她和我第一次讲话,她说‘很适合我’。这说明她也在关注我吧……”
“‘她’?”
“嗯。一个很美丽的女生。每次看到她,就感觉像看到了我想象中的自己。强大、坚韧、优雅。”优子的脸上,是向往和憧憬。眼睛在书后面弯起来,充满光亮。
他不自在地挪回在她脸上停留过久的视线:“这种感情听起来有些危险啊。”
“嗯?什么意思?”
“她真的是你说的这样吗?还是你认为她是这样的呢?”
优子抿起嘴,不出声了。
“抱歉。”他有些懊恼,“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以前家里人也老说我不讨喜,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这样也没关系。”优子打断他,“因为她在我心里是这样的存在,我才能一直坚持下去。自欺欺人是种能力,痛苦但是会很幸福。”
“我不太懂啊……这种说法。好奇怪。”
“不需要懂的。”优子推了推眼镜,白雾在嘴边却像眼泪,“你是认真选择过的人,无论是生还是死。和我这种一次都没选择过的人不一样。”
他单手打开刚买来的热咖,递给她,“为什么不选啊?”
“现在,没得选。”她还是露出一点笑容,接过,“忍耐到以后。会有的。”
雪有点大了,他戴起卫衣的帽子,转过话题:“你手里的那本书我小时候有看过。里面有个故事我至今都不太明白。讲的是个考生,为了考取好成绩,得到了一台可以替换记忆的机器。替换掉的记忆会被百分百地清除,替换上的记忆会被百分百地记住。刚开始他只是换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记忆,即使丢掉了也没关系的那种。可是知识记得越多,他越贪心,替换的也越来越多。”
雪像碎片,略过两人视界。未能冰封的河,静止不动。
“然后呢。”她被吸引,紧了紧自己的围巾。
“他去考试,顺利交卷。判卷的老师们连连称奇,说从来没有一份考卷写得这么完美,迫不及待想要看是哪个考生做的这么好,结果姓名那一栏是空的。”
“完了吗?”
“完了。”他随手捡了颗石子,朝河里扔去,“这么看的话,说明他最后把他自己是谁这个记忆也换掉了对吧。考试有那么重要吗。”
优子呆滞不动,在他看回来的眼光中一缩,手紧紧握起热咖,“这样的机器会被造出来吗?”
“诶……”他笑了,“你的关注点在那里啊。不会吧,太有难度了。”
“感觉会卖得很好。要是我,一定会买。”
“……嗯,我大概也会买。”
“对吧。而且,如果没有记忆了,主观上时间就不存在了对吧,人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嗯……”他皱起眉,在思考。
“定义一个人,首先需要他自己的认知,然后是和他有关系的那些人。如果他不记得自己是谁,身边也没有任何人去做证明,那么,他不就是崭新的自己吗?他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
他点头,“你不考虑去做个哲学家什么的吗?物理学家也可以,作家好像也很适合。”
“我做不来……要是不考虑现状,做个甜点师还比较可能。就是不太挣钱啊。”
“这么喜欢钱啊。”
优子抿一口热咖,“如果我有钱一点,就不会和你坐在这里了。”
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强撑着笑,小声说:“是啊。要是我出生在没有钱的地方,也不会遇见你了。”停顿之后,语气变了:“我果然还是去做点什么吧。找个新的职业方向什么的。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啊?”
优子认真想了一会儿,“可以去当作家,有点痛苦经历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感动别人的本事。”
“……好像有点难。还有别的吗?”
“催眠师。”
“啊?”
“我说得不是那种在综艺节目里出现骗人的那种,是真正的医生,心理医生之类的。虽然记忆修改的机器造不出来,但可以通过别的减轻大家的痛苦。挣得还多,不是很有意义吗。”
他倒真的认真思考起来,“那还要重新考大学啊。早知道离家出走的时候卷点钱再走了。”又半开起玩笑来,“我的催眠工具定成什么比较好呢。”
“扑克牌?像魔术师。这个世界没有魔法,但可以创造让人幸福的魔法。”
“你这个议题是已经假设神在世界上不存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