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说庙学。
吴六娘反倒是先接话,“山上的精致雕琢的太过,倒是不如眼下,自然朴实,茅屋草舍才是真风景。”
乔茉儿便笑:“那你是不知,咱们林先生当真是富贵堆里泡大的,能过这样的日子,说实话,我是纳罕的很。”
吴六娘张口就驳了这个话,“富贵万千,不如顺心一点。这有何可纳罕的?!”
乔茉儿一噎,她跟这个吴六娘其实没多大的交情,平时也不怎么往来。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个说话能噎死人的主儿。就差没明说,林雨桐在王府的日子过的并不顺心。
林雨桐再是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一妙人,也跟着笑:“公婆慈和,妯娌和睦,无甚烦心事,顺心的不止一点。”
乔茉儿没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以后真不去营里了?我觉得有些可惜。”
吴六娘嗤笑一声,“替人家可惜什么?她一生的归宿看的见摸得着,咱们还不知道将来往哪里飘,还有时间替别人可惜?!岂不可笑?”
乔茉儿眼里暗淡了一瞬,“我辈如今发奋,求的不正是庙学复兴?庙学兴,则咱们前程无忧。”
吴六娘看了乔茉儿一眼,这次没有顶过去,“我自是盼着庙学兴的。是庙学把我会猪笼里救出来了,我知恩。可正是知恩,心里才怕有朝一日又回到过去……真等到那一天,只怕我这命也到头了。”
这话说的,一直没说话的白灵就看吴六娘,“怎么了?你爹娘把你关进猪笼里?这比那些高价卖儿卖女的畜生爹娘还不如!”
吴六娘苦笑了一声,正赶上楚氏带着人上菜,几样凉菜上桌,烫了一壶杏花酿来。
楚氏特别殷勤,在边上介绍这个菜那个菜的,都是野菜。吴六娘抿了一口酒就笑,“这位嫂子,这个不用说的。咱们都识得的!”
楚氏有点尴尬,“那个……那你们慢用!慢用!”
气氛有些不对。
林雨桐跟楚氏摆摆手,楚氏利索的走远了。去了厨房不免嘀咕,“之前我不还理解我家二妹,觉得她未免自视太高。可如今见了那几位姑娘……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白活了。难道咱们去不如她们?”
“都是天庙的人。”王氏低声道,“人家选才,总有独到之处。”
刘氏就道:“之前没见过穿青白斗篷的那姑娘……”其他两个倒是扫见过,只一个像个生人。
楚氏就咂舌,“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说话那叫一个厉害。她一开口,我就觉得待在那地方哪哪都不对!”
三人说的是吴六娘。
三两杯下肚,吴六娘不看其他人,只看林雨桐:“我只想问问,林先生何以这般抗拒庙学。”
先生是对大夫的另一种称呼,比郎中更郑重一些,大营里不知道何时开始都管林雨桐叫林先生。
吴六娘又端着酒杯一口灌下去,“我父生前是举人,为人颇有些叫人称道的地方。在当地颇有些名气,族里依仗先父,很是风光了几年。后来家父出门会友,遭遇意外,重伤之后不治身亡。彼时母亲身怀六甲,我又正年幼,只是个姑娘而已,族里意欲夺我家业,母亲遭受这般接连的打击,动了胎气之下,早产一尸两命。族里以教养我为由,替我代管了家业。幸有族中一守寡姑婆垂怜,幼年虽贫苦,然教养不曾落下。这姑婆曾在府城庙学进学,在我看来,是个颇有见识的妇人。她教我养我,直到我十二岁……那一年姑婆病逝,我又孤苦一人。幸而姑婆有些积蓄,我以守孝为名,关门闭户过日子。姑婆临终遗言,叫我不必为了那些钱财产业跟族中翻脸,日子过的好坏,不在于别人能给你多少,那在于你自己将来能抓住多少。我谨记这些话,从不曾提过叫族中代管的产业。可饶是如此,族中依旧不肯放过我。十四岁那年,族中替我相看婚事,定的是县令二姨娘的侄儿,这婚事我本也看不上。能送女儿去做姨娘,这家中便是好也有限。这端是个面上光鲜,有面子无里子的亲事。我正说想法子联系舅家,结果更荒唐的事发了,原来定亲时对方已然是病入膏肓,订了亲没两日,便昏沉不醒,没过半月,人没了。族中要我守着,照样替我照管着产业……我那时才明白,人这要恶起来得有多恶。为了不归还家产,硬生生的用这法子将我留在了家里。我那时候就想,我父亲没了,可还有我。我是女子,难不成我就不能要回属于我父母的东西?我愤懑,我不甘,我甚至几次都想点一把火,把整个村都给点了……”
她说着,连灌了几杯酒,“族长的亲外甥,也是吴家的外甥,整个一浪荡子,半夜里爬墙墙占我便宜,被我设下的捕鼠夹了脚,我将其打晕,扔了出去,不想惹是非。不想此人不得人心,我将其仍在大路上,是为了叫人能及早发现的。可估计有人发现了,却将其拖到后山的林子里,连着几天下雨,无人上后山去。等被人发现,人也烧迷糊了,那脚上的伤也化脓了,被郎中切了一根脚趾,才算把命救下了。可人一醒,就嚷着是我害他……族里便说我不守妇道,要将我浸猪笼……你们说,这个世道可笑不可笑?别说我没有如何,便是我真如何了,干卿何事?只是赶巧,庙学招人了。跟姑婆相好的周婆婆,也曾是庙学的学生。她应该是听说了我的事,特来搭救我,告诉我,非庙学不能救我的命。庙学遴选之时,我跟先生们和盘托出,于是,我直接入了庙学,才有了坐在你们面前的我。”
她摇摇头,看着林雨桐,带着几分不解:“或许出身显贵的姑娘,是有些不同。然则,还有更多的女人,日子没法顺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想着,庙学总能做点什么。可本是满怀期待,可我见到的,则是像乡君,像公主那样的人,你们骨子里不喜欢庙学……”
没有!
林雨桐觉得这话当真问道她心里了,她微微皱眉之后,表情格外郑重,“吴家姐姐问的这个事……怎么说呢?可能是出身不一样,所获取的信息渠道不一样。这中间的是是非非,非一句话能说的清楚。说起庙学,我的渊源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深厚,自然,对庙学的情感也更加复杂。”说着,她指向乔茉儿,然后才跟吴六娘道,“我说的话是否属实,她是证人。回头你可问她。”
乔茉儿端着酒杯看着杏林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没有言语。
林雨桐这才道:“你们身在天庙,自然知道天母娘娘。可你们不知道,汝南王老王妃是天母娘娘的嫡传弟子,老王妃只有安阳郡主一个独女,后来的汝南王只是庶子而已。老王妃想叫安阳郡主继承王位,安阳郡主也在庙学之中当做王府的继承人培养。可惜,事有不成。而后,安阳郡主嫁给了毅国公,生下我母亲之后,因着宫里的一些瓜葛,英年早逝。早年,毅国公和老王妃有默契,由着毅国公教养正阳县主,也就是我的母亲,为的是继承国公府。很可惜,事又不成。十多年前,庙学出身的俊杰英才共计四十五人,多人遭难,而今不存几人了。这其中就包含了我父母,宫里的贵妃以及范学监,还有前不久去了的大驸马……其中曲折复杂,实则一言而难尽。我父母成亲之后,父亲只有一秀才功名,养家糊口,我母亲深居简出,在家相夫教子,过的跟普通妇人无甚不同。而我外祖更在几年前,择嗣子而立世子……吴家姐姐,若论起对庙学一些理念的支持,我家是能做到极致的。我外祖虽择世子,然却将可传世的狼牙锤传给了我。此次去西北,更是带走了家姐。为何?盖因西北人人都知毅国公后继无人。外祖带走家姐,就是告知他们,毅国公是有后人的。”
乔茉儿都不由的变色,“毅国公带走了柳表姐?”
嗯!
“难道不是为了联姻?”她这么问。
当然是为了联姻,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她只道:“朝廷有旨意在,这个时候怎么联姻?西北是朝廷的西北,不是法外之地。”
乔茉儿皱眉,“难不成柳表姐跟你一样,也是天生神力。”
“我走不开,不能跟外祖父去西北,只姐姐能去。听了我的名声,我姐姐是不是真的力大无穷,有那么重要吗?”
是啊!好似也没那么重要,“可权表哥不行吗?不是还有表弟吗?”
“大哥是长子,是林家的长子。再是国公府,外祖父没有跟林家要长子嫡孙的道理呀!”林雨桐叹气道,“我父母年纪不算轻了,我母亲生下幼弟,也实在是情非得易。若是庙学跟以前一样,并不能成事,那么不管是我和姐姐,不管我们有没有力拔千钧之能,西北都可能……因此,才生下了我的幼弟。”她说着就看向吴六娘,“这么说,你该明白一些了吧。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几代人寄希望于她们,可却落了个没有下场。我们如何能信?这么说吧,我们信庙学的理念,可我们不信掌控庙学的人。没有坚持,没有底线,故步自封,与朝廷关系含混,叫人无所适从。若是依从庙学,你来告诉我,出路在哪里?”
吴六娘一下子沉默了,“是这样吗?”
林雨桐没说话,乔茉儿朝吴六娘微微点头,除了没验证过的,都是真的。
白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问林雨桐,“怪不得庙学对郡主多有忍让……原来根由在这里。”
“从希望到失望,再从希望到绝望,然后从希望到无望……”林雨桐摇头失笑,“或许我们该反思,庙学的一些主张是否适合当下,当下是否有适合它生长的土壤。家母曾默默关注过庙学,希望这次庙学会有些不同。然则,她还是想多了,以至于到现在,她做任何事,都是过眼过手不过心,也不敢过心。出来管事是因为跟庙学的渊源和情分,再多的,她给不了,也不敢给……”说着,就叹气,“他们那一带,俊杰英才齐聚,当真是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迈,可咱们……若要真有这样的人,也别说我置身事外。我跟我相公别的帮不上忙,钱财上绝对能给予帮衬,可惜呀!俊才难寻,也只能作罢了。若是不能扫天下之弊,能洁身自好修身自养,也是好的。”她指了指这杏林,“过不了几日,桃花也就开了……在那边……”她一副憧憬的样子,“在路边,我打算栽种樱桃,比杏花还要开的早,成气候了,落花纷飞,也别有滋味……我还想把墙外的一些荒地买下,那片有河经过,虽然水少,但蓄水之后开塘养鱼种莲。我春赏花夏避暑秋纳藏冬围炉,衣食无忧,太平安泰的,管它外面是什么天气,我自怡然,难道不好。吴家姐姐指责也罢,理解也罢,其中难处,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白灵给林雨桐斟酒,“我却不知道,背后竟是有这么许多事。”
吴六娘举起酒杯,“给林先生赔罪,是我唐突了。”
林雨桐一把扶住了,“吴家姐姐,你其实颇叫我意外。其实,听了你话的话,我心里甚是敬佩。不幸之人,如今这天下何其多?可能由己及人,从自己的苦想到天下人之难,有此心便是大慈悲。若是庙学能从汲汲营营中脱身,只以大慈悲之心待天下,那万事说不得还有转圜。只可惜……我等人微言轻,遗憾的很!遗憾的很呐!”
白灵接话,“人类历史漫长,能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有这么一个节点,拐过去说不得就海阔天空。如今已有了如此的积累和沉淀,当真就这么放弃,着实可惜。”
乔茉儿叹气,“可惜又能如何呢?这事需得有人振臂而呼,挺身而出牵头,否则,大家不过是打着庙学的旗号自保己身罢了。”
吴六娘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向林雨桐:“若是有人挺身而出,林先生之前所言,可算数?”
林雨桐故意迷茫了一瞬,白灵才笑道:“钱财……帮衬……”
一听白灵这么说,她忙‘哦哦哦’表示明白,然后郑重道:“这事出口便是诺,岂有轻易毁诺之理?”
吴六娘重新举起酒杯,“那边一言为定,若庙学当中真有人振臂一呼,我会再找来兑现诺言。白大人和乔将军为见证。”
林雨桐举起杯子,跟对方碰了一下。
今儿这顿饭吃的,这花赏的——值!
将客人送走,林雨桐笑了笑,这吴六娘又是谁的人呢?
吴六娘夜里回了大营,休沐的时候却去了一处农庄,农庄里有一位白发老妇。
“老娘娘!”吴六娘恭敬的站在老妇的边上,“您不该这个时候下山。”
老娘娘呵呵就笑,“你传了消息,正好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我呢,又想瞧瞧,这城里城外的乱到底是怎么一种乱,所以,就下来瞧瞧。这一瞧,都险些认不出来,这就是当年天下诸国都向往的北燕都城。”
吴六娘低声道,“长公主一意孤行,之前咱们以为,她跟宫里必然是反目成仇,可这次执行的这么彻底,我对之前的判断,倒是有些犹疑。若是长公主跟宫中一心,这事便不好办。范学监对庙学的事倒是有所坚持,可惜,她主管的并不是兵事,在不是她所辖范围内的事,范学监从不多问。她谨遵老娘娘的旨意,然,也紧紧是遵旨而行。至于郡主……事她管,叫她办的事,她去办。但自来是,能不多言便不多言。不管什么事,都是如此。之前那位永安公主,确实还是个孩子,那般的阵仗便吓了回去,竟是病了,受了惊吓,夜不能安枕。乔药儿此人,学生有些看不清楚。乔茉儿想救家人之心迫切,胜过朝廷庙学之事,因此,算的上是一私心重之人。红娘此人,一朝得志便猖狂,庶子不足为谋。倒是白灵和林雨桐,此二人颇有些不寻常之处。”
她将那天几个人说的话,细细的学给老娘娘听,“……林雨桐所言,应该是九成都是真的。此人有不同寻常的能耐,该有不同寻常的志向才是。因此,学生便顺手推舟,先把事情给定下来了……”
老娘娘便笑,“你不仅觉得她说的是真的,你还觉得她的很多见解,很对!甚至心生敬佩。”
对!
吴六娘毫不避讳这一点,“难道她说的不对?”
不!她说的很多。但是你想顺手推舟绑主她,可没那么容易。除非,她默许你这么做,或者,她另有所图。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代新人换旧人,合该如此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