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起澜生于东莞长于濠江,厨师按他口味喜好做了一桌洗尘迎旋宴,先上两大热荤,一道金钱玉盒,其实就是肥猪膘片成皮,包裹蟹肉和冬菇馅的云吞下油锅炸,另一道满载而归,是用炸雪鱼做船,船上装煎带子、螺片和虾。
除此外还有大展鸿图翅、翡翠烧鲍脯、阖家团圆鸭、金银鲜肫球、大红明虾碌,菜名都要讨个彩头。
周琼祖籍钱塘,所以顾沅小时候吃惯清淡的杭帮菜,对这些看上去油汪汪的重口菜品缺乏兴趣,捏着筷箸端着扬州炒饭,一语不发埋头猛吃。
毕竟能坐在一起吃中餐比吃西餐幸运的多,第一次和他们吃西餐是顾沅的噩梦,她对餐桌礼仪毫无头绪,不知道将餐巾铺在膝上,而且小时候顾其姝会像只午夜捕食的猫头鹰似的盯着她,在她拿错刀叉汤匙或者分不清水杯酒杯时发出轻蔑的嗤笑,虽然顾其姝现在是成年人了,不再把嘲笑顾沅当乐趣,仍给她留下众多不甚美好的童年记忆。
顾沅撇见坐在上首的顾起澜,白衬衣领口露出一截绷带,心里又解气又后怕,她朝斜对面的顾沉望去,他立刻察觉到她的目光,发出无声地警告,看口型大概是:“多吃菜。”顾沅不情不愿地夹一根白芍菜心在自己的碟子里。
顾其姝突然放下银筷,朝侍者轻轻勾勾手指,对方立即捧来一个精致天蓝色纸盒放在顾沅右手边。
“送你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顾沅呐呐道:“谢谢。”
顾其姝轻笑:“不打开看看?”
“我想……保留一些神秘感,回房再看吧。”
“你对我太不尊重。”
一场闪电在寂静的空气中激荡,顾沅戒备地看向礼盒,仿佛里面暗藏邪恶。
坐在她旁边的顾其昭突然伸长胳膊拿过盒子,好奇道:“你从巴黎回来带的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边说边抽下细长绸带绑成的蝴蝶结,揭开盖子。
是一盒摞得满满的硬币,最大的一元,最小的甚至有一分,崭新的仿佛刚从铸币机里拿出来,码放在一层洁白羽毛上。
顾其昭面露疑惑:“这是巴黎特产?”
“Simon,谁让你拆的?”顾其姝瞪他一眼。
顾沅看了看顾其昭,默默盖上盖子。
“就这样?”顾其姝向后轻轻靠着椅背:“当收到礼物的时候,有礼貌的人起码会说一句——‘多谢’。”
顾沅只做听不见,继续机械地嚼着菜心,心中嘀咕,这算什么礼物,她很难不去怀疑顾其姝在拐弯抹角骂她是街边要饭的乞丐。毕竟顾沅刚来这里时,顾其姝从来不叫她名字,万不得已时就喊她“小乞丐”。
顾其姝锲而不舍地冷声问:“你该说什么?”
顾沅已经明白了,肯定是她猜到自己是刺伤顾起澜的“凶手”,借送礼来找茬,顾大小姐毕竟是名门闺秀,报复手段也最多是暗示性的侮辱,做不出电视剧里扯头发甩耳光种种不入流举动,顾沅只要不放在心上,就能将伤害降至零了。
“你耳朵聋了?”突然传来的低沉声音令所有人目光汇聚一处,顾沅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刚才谢过你了。”
“你——”顾其姝面前的陶瓷碗和玻璃杯碰触,发出脆响。
“够了。”一直沉默的顾起澜开口:“你们不能好好吃顿饭吗?这么多废话。”
顾其姝的脸僵了一瞬,又恢复温柔:“知道了,阿爸。”她若无其事对顾沉笑笑:“我差点忘记恭喜你,Nate,你通过资格审查了,几时参加考试?”
考试?顾沅怔住。她看顾沉,对方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又去看顾其昭,他冲她扯扯嘴角,脸上一点惊讶也没有。
“阿爸应该告诉你了,”顾沉端详着眼前香槟杯里笔直上升的气泡:“你最近记性不好,别人才说过的话调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
顾其姝再次被他堵了嘴,还要忍气吞声,程劲仁忙偏头问:“Tibby,什么考试?”
顾其姝捂着嘴压低音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程劲仁听罢微微一愣,目光若有所思地在顾沉和顾起澜之间切换。
顾沅听不清他们之间的哑迷,餐桌下的手用力砸了下顾其昭的膝盖,他却不看她,清清嗓子,夹起一块金黄的蟹盒眯着眼仔细研究,好像上面刻了什么赌博秘籍一样。
“那些钱方便你以后乘巴士,”顾其姝面露胜利之色:“毕竟Nate通过笔试后还要去训练学校上课的,十来个月时间都不能回家,你不能总指望别人迁就你吧。”
程劲仁岔开她的话:“Nate,提前祝你成功。”
顾沅低头攥着筷子拨弄瓷碟中的米粒,也没听见他们又聊了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想: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顾其昭知道,我不知道,他们都知道,我不知道……
她鼻子正发酸,听见顾起澜说:“Robert,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客人抹完嘴巴就开拔,吃完饭玩一玩再走,免得你阿妈怨我。”
程劲仁不敢拒绝,连声说好。
“来都来了,不摸两圈说不过去吧大表哥。”顾其昭一提打牌就双眼冒绿光。
“你也来吧,”顾其姝指指那盒硬币,对顾沅说:“你今天也算有本钱了,不是吗?”
顾沅还没张嘴,顾沉突然道:“你不用做功课?吃饱了就回房看书。”
顾其姝眨眨眼:“明天是周六……”
我又没说要玩!顾沅忿忿地瞪一眼顾沉,不顾众人眼光,起身离开餐厅,把顾其姝轻蔑地冷哼甩在脑后。
程劲仁和顾家兄妹在棋牌室摆起四方城,他心思不在牌局上,仍在想晚餐时得知的消息,看来姨丈是想要一个儿子从政,一个儿子从商,这并非难事,顾沉叁年前转而学习法律他就有所预感,从确定回归开始本港局势就一直扑朔迷离,尤其97之后经济前景都是未知,有些华资甚至直接将资产转移英国,顾起澜却选择积极投资,丝毫不受影响,显然对大陆政府接管港岛充满信心,现在看来他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和这两兄弟的关系。
他心不在焉的摸着牌,面前的筹码却渐渐堆成小山,倒不是他牌技有多高超,只因有顾其姝不停给他喂牌,加上今天顾沉也不知抽的哪门子邪风,给他放了几回炮,摆明要当散财童子,大糊小糊大四喜十八罗汉接踵而来,只剩顾其昭一人急赤白脸地苦苦挣扎,除了自摸几把其余全在输钱,从东风到北风,桌面上牌山不断推倒又重摆,只有程劲仁一人财运大行。
这几个人凑的牌局,赌注起码以一千起步,不一会程劲仁就赢了十多万,他再一次抢了顾其昭暗杠后暗叫不妙,赶紧罢手,说:“今日你们照顾我心情,实在不好意思,就别当真了。”
顾其昭看着程劲仁那副十叁幺,大笑:“牌桌上的规矩,是输是赢不能反悔,大表哥你今天手气好,赢个彩头回家,一点钱而已啦,当什么真?”
他看向顾沉,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佬,你说呢?”
顾沉因为放了几回炮,输给程劲仁最多,顾其姝心里乐开花,连忙道:“对啊,Nate,你可不能反悔。”
顾沉推开椅子站起来,从桌下抽出那只熟悉的天蓝色盒子放在牌堆上:“我手上没那么多现钞,你先点一点,差多少我给你开支票。”
顾其姝气得脸蛋嫣红,抓起麻将牌就要扔他,程劲仁一个头两个大,死死抱住她胳膊安抚:“好啦好啦,开个玩笑而已嘛。”
顾其姝转而打他脑袋:“死人,别拦我!你敢拦我?我今天一定要……”
两人拉拉扯扯间,顾沉已经走了,顾其昭也跟着出去,顾其姝把他也连坐了:“输了就跑路,你是不是男人?”
顾其昭头也不回,指指前面的顾沉,含糊道:“找他,找他要。”
输了钱不是重点,对濠江“小鬼王”来说,在牌桌上丢面才是最不能忍的,顾其昭心情宕到谷底,走出棋牌室,他硬拉着顾沉去吧台找酒喝,他烟瘾上来,要靠多喝几杯来麻痹神经,一不小心喝到舌头打结,还凑到顾沉面前,反手指自己道:“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系你亲brother啊,你都这样坑我?”
顾沉其实晚饭没怎么吃,陪他喝了几杯后也有点头晕眼花:“钱是你自己输的,关我什么事?”
“放屁,我打什么牌你也跟着打,拆自己暗刻给Robert点炮,阿姐还不停给他喂牌,周润发来也糊不过他。”
顾沉觉得不能再喝,推开他:“我明天还有事,先睡了。”
顾其昭握着冰锥在威士忌酒杯里随意戳弄,冰球轻易碎成几瓣,他打了个嗝,问:“沅沅是你亲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