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人不打诳语,方丈,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可否再去佛堂里对着佛祖再说一次?”
老和尚眼神突然一怔,胸前的手掌晃荡了一下,没说话。离盏等了他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开口。
“要叫我说开了,方丈才愿意以实相告吗?”
“天女为何有此疑问,老衲实在不懂。”
“方丈不懂,我便说与你听。”离盏颜色从容:“从温宿到祁水,我路过的瘟疫城郭没有十个,也有八九,虽然还没找出根治的法子,但旁人是否得了这病,又病到了什么程度,我是一清二楚的。方才那人的脉,我已经摸过了,至多病了十日,表象症状上来说,只是咳嗽中微带血丝罢了。我说得对与不对?”
离盏直视着老和尚的眼睛,这一次,老和尚结舌。
“方丈方才说,大月寺是二十日之前封的寺,刚才的病患是刚得病不久,那必然是封寺之后,外头新染的病患。既是来寺外的新病患,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外头总得有人传给他不是?那看来这外头也不太平,而大月寺既收了这一个,恐怕就有更多被隔离在寺庙中。”
离盏的脚尖在他视线顶端轻轻的转了过来,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小小的圆,如雪水般柔而冷的声音从头盖下。
“方丈,你敢对着心中的佛祖起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不是用来应付我的么?”
“……”
“回答我!”
老和尚看着离盏,眼神中有了起伏。他心想,天女的存在不应该是用来祭天的么?既如此,她关心瘟疫的发展有什么用?这病是谶言带来的报应,又不是能靠医术来医治的。
老和尚双手合十,闭目念了句阿弥陀佛才又睁开眼睛,什么都没说,只用眼神肯定了离盏的说辞。
离盏退了两步,手摩挲着皲裂的树皮。
“是为难方丈了,此事又不是方丈的错。”
她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让老和尚一时有些紧张。
呵……这大月寺的主持是得道高僧,便是连死也不该怕,那还怕什么?还不是怕这西域的主子,一句不对就可以拿所有人的性命来开刀。
“殿下今日这般安排,着实煞费苦心。”离盏瞥了一眼站在屋檐下的几个看守士兵,令老和尚皮肉都有些缩紧。
“莫紧张,不打紧,我方才故意做了那些戏,他们不晓得我们在说这些,只以为方丈是在安慰我,不好过来看我出丑,不然,早把我们围住了不是?”
老和尚再睁眼看了她一次。
“方丈也不必这样防着我。我既心甘情愿随殿下来祁水,自是以消除瘟疫为己任,并未存着别的什么心思。殿下让你们瞒着我,也不过是为了让我少接触病患,怕我染上瘟疫,没有其他意思。如今我们彼此的心知肚明,不如敞亮了说话。方才入寺庙的时候,我看别地还有未收敛的尸体躺在雪地上,想来这寺庙中的瘟疫已到了不好收拾的地步,方丈不如如实告诉我,现在祁水的瘟疫究竟是什么状况?”
“阿弥陀佛……”和尚垂目,看着厚雪堆儿里钻挤出的几颗枯草犹豫。
“你放心,殿下他知不道。”
“……”
和尚又再思量二三。他这一辈子在寺庙里看多了来来往往的香客,什么性子的人,瞳孔里该闪着什么样的光,心里会揣着什么样的想法,他一眼便都能望出个所以然来。
眼前这位女子,纵然有些手段,有些狡黠,可她方才说话时,眼里的真诚他断不会看错。
倘若只是个简简单单的热忱之人,他还不敢将此事吐露给她听,毕竟这一切都是祁王下的命令,万一这女子露了什么马脚,叫祁王给知道了,反是不好。
但如果是有心又有脑子的人,也许尚可一信。
老和尚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拉长的那些士兵的影子,眉目淡了淡,“阿弥陀佛,果然这一切难逃天女慧眼,这大月寺的瘟疫……”
他顿了顿,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天上有几只秃鹰盘旋在云雾里。
“不……应当是说祁水的瘟疫,估计是快要止不住了。”
离盏心中一扼。饶是她已经猜中了一二,但亲自从老和尚口中得到应征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平静不了,因为她太清楚瘟疫爆发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在祁水。
离盏眼里浮现起顾扶威的笑颜,一遍又一遍,接着又从老和尚一双枯黄的眼睛里,看见了哥哥的影子。
然而这些景象瞬间被一片哭天抢地的画面冲散,她看见祁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看见顾扶威站在很远很远的城门口,长发散乱着的与她遥遥相望。
一时间脑子有些发胀,她敛了敛眼睫,从树下走了出来,只想让冷风将她吹得更冷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