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不算大,井口边散着一些简陋的锅碗瓢盆,栽种着一棵刚刚发芽的杨梅树,一条麻绳挂在树梢两端,上头晾晒着男人与女人的衣物,其中有一只洗得发亮的红色拨浪鼓。
丈夫似乎刚刚从外头回来,大冷天里冒着一头热汗,他是给人拉黄包车营生的,干的是苦力活,比起以前那种身娇体贵的少爷生活,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人长得高了,结实了,肤色也黝黑不少,若不是他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流利话,纪泽还真以为他的弟弟被谁掉包了。
纪池一向不爱上进,他没有自己混得这么好。
然而,却比自己要幸福多了。
他有一个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人。
洗尽铅华呈素姿,现在的秦慧心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恋人,可笑他之前看走了眼。
“这位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外头呀?天太冷了,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夫君刚好买了点小酒,配些春笋豆瓣咸菜,暖和一下吧。”女人挽着鬓发,笑得温婉如水。
“是啊,先生,进来坐坐吧。”纪池接过妻子手中的汗巾,也极力挽留他。“啊,你看,我家的小皮猴呀,再要三个月,就出来了,还没取名字呢,先生一看就是文化人,要不给咱们指点指点?”
夫妻俩十分热情好客,一点都没有被生活的重负所压倒。
真好。
真好。
他很羡慕。
他心里头这么想着,却又疯狂嫉妒着,无边的悔恨像黑洞一样吞噬他。
如果……
如果还能重来,他必不负她!
“哎,先生,你的东西……”
纪池见地上掉了一个锦袋,捡起来就追过去,只是等他跑出外面一看,大雪纷纷扬扬,再也没有见到那人衣衫华丽的身影。
“找不着人了,等他回来再交给他吧。”丈夫折返回来,拉了门栓,仿佛想起了什么,弯着腰将脸贴上了妻子的肚子,“小皮猴,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娃乖着呢。”女人拂开丈夫头上的雪屑。
“对不起啊,琳琅,让你跟着我吃苦了。你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我若还是少爷,你定是少奶奶,穿金戴银,奴仆成群,哎呦——娘子,疼啊疼,你放手!”
“整天净说一些没用的话,你纪池要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爷,我一个小乞丐,你能看得上吗?”
丈夫意识不好,连忙陪个不是,“就算是小乞丐儿,娘子也是最美的!”
“嘴贫。”女人横了他一眼,又说,“对了,慧心姐今天又过来了,我见她实在可怜,没东西吃,就给了她几个馒头,她那商人丈夫真是混账东西!先说好了,你不许生气啊,怎么说她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得接济她一下。”
“知道,知道,我娘子最是善良了……”
“笑得太假了,一看就是敷衍我的!哼!今晚不许跟我睡!”
“娘子饶命,为夫错了!”
“不饶,我就不饶,跪搓衣板去!”
“娘子啊,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回去之后,纪泽接了一场戏。
霸王别姬,生离死别。
那应该是他演戏生涯中最辉煌的一幕了,满座宾客为他饰演的虞姬流泪。
而他,在经久不绝的掌声中——
自刎了。
重生了。
然而,重来一回,他依旧还是抓不住自己想要的。
纪泽含笑看着琳琅,将剑抵在自己的颈间。
“夫人,你还记得我们结婚证的证词吗?”
“不记得了。”琳琅说。
“不记得没关系,我念给你听。”
他温柔的声音裹藏着几分情愫,轻得不可思议,“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真好啊。
“一场空,也罢……”
既然追寻的都成了幻影,索性留下来也没意思,他要先走一步了。
倘若还有下一辈子,他倒情愿只当个薄情的戏子,演着悲欢,演着离合。
到了台下,伸手抹泪,又是喜笑颜开。
吃今朝的梨花酒,赏明朝的女儿红。
无心无肺。
永不入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