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未时三刻接到的信,托了守门的太监,一层层递了进去,可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里面仍是半点动静也无。
御书房内,错金螭兽香炉内冒出丝丝缕缕的龙涎香。江陈与新帝李椹沉默对弈,好一阵不言语。
李椹打眼瞧着面前这张波澜不兴的脸,丝毫没有定亲的欣喜,一副置身事外的清冷,不禁打趣道:“怀珏,没想到你也有今天,真是可喜可贺。啧啧啧,蒋老夫人好手段。”
江陈修长的指夹着一枚黑子,慢条斯理落在棋盘上,才抬起头,没头没脑问了句:“女子给心爱的男子绣荷包,多绣什么图案?”出了口才觉出突兀,转而含讽带笑的回了句“你也可喜可贺,江霏过不了几日便要送进宫来了。”
李椹手里的白子叮咚落地,拧着眉,有些薄怒:“胡闹,谁让她来,毛头小丫头一个,朕不要她!”
门边立着的宫人听见帝王这一声斥,都弯下腰,诚惶诚恐起来。
江陈却不怕他,掀起眼皮哦了一声,不紧不慢:“这话你自己同她说。”
李椹有些许的挫败,忽而将棋盘一掀,恶声恶气:“不下了,去慈宁宫。”
两人出了御书房,丹陛下一个管事太监,远远见了这大周权势顶端的两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犹豫道:“陛下万安,见过江大人。方才宫门外传了信,说有桩紧要事必须报给江大人。说是.说是大人那位外室不见了。”
那太监话音落了,李椹已是抚掌而笑,啧啧道:“哎呦,怀珏,这天下也有你得不到的人,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江陈面色大变,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已是风一样卷了去。
江陈下颌线紧紧绷着,他并不愿想她是要逃离自己身边,他想她定是遇到了危险,明明她说,晚上要送自己亲手绣制的荷包。
他出了宫门,抓住那送信护卫的领口,短促喝了声:“说。”
那护卫便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来,从沈娘子出门到如何乔装成那王婆子下了车,混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最后又加了句:“李镇抚已派了人沿途去寻,人还未寻到,只听说有路人指点,有个老妇模样的身影,有些像乔装后的沈娘子,已跟着今日遣送的流民出了城。”
江陈越听,面色越凝重,到最后已是罩了深秋的寒霜。
这一句句一声声,打破了他来时的那点子幻想。他一下午都在想,她送的那只荷包要拿什么颜色来作,上面又要绣什么样的图案,只原来,这些都是搪塞的话,她想离开他!
他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怒气,牵扯着心脏丝丝的痛,到最后都化成一声寒凉的笑:“于劲,拿了我的腰牌,领京中禁军并锦衣卫,封锁城门,控制流民,沿遣送方向布下重兵,一个个的给我查。”
于劲接了那腰牌,立时转了身,他想过大人会生怒气,却没想过他会动这样大阵仗。
柳韵从慈宁宫中谢恩出来,便听内侍传了话,说是江首辅推了今日宫宴,已出宫去了。
她却并不恼,面上贤明端淑的很,暗下却在琢磨,如今酉时刚至,想来沈音音已出了城,大概不到嘉峪关,不,瞧怀珏哥哥这架势,怕是不到郊外长亭便要被抓回来了。真是一场好戏。
柳韵料的不错,被遣返的流民是在京郊长亭被截下来的。
他们衣衫破旧,挤挤挨挨,本是沿路北上安家,却被肃然而至的官兵拦了下来,不免惶恐不安。
况这些兵士瞧着便不是普通官兵,个个披甲配刀,肃穆凛然,更是让他们吓破了胆。有那胆小的妇人小孩,已是抱作一团,期期艾艾哭起来。
江陈从马上下来,他眸光凌冽,刀锋一般,一个一个刮过这些流民,最后锁在人群中的一个老妇身上。
那身影着褐色衣衫,抱着双膝,混在流民堆中,低垂着头,看不清面貌。
他一步步走过去,玄衣下摆被风吹起,上面金线绣制的瑞兽都狰狞起来,骇的周遭流民惊慌失色,手脚并用的爬开。
“抬起头来。”这声音也是冷的,在这昏沉的傍晚格外清肃。
那褐色身影却不回话,只一个劲的发抖,让他拧了眉,又加重了语气:“我让你抬起头了来!”
“大.大.人饶命.”
这声音暗哑疲惫,不似伪装,显是被吓到了,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不全。
江陈微蹙了眉,抬手便将人拽了起来,看清那面目后,细细梭巡一瞬,骤然转了身,不是沈音音,是个真正的逃难老妇人!
于劲挠挠头,看那老妇人确实不似乔装,可还是有些不死心,明明沈娘子是乔装成了那王婆子,夹在流民中出来的城,怎么会不对呢?
他刚要唤人端水来,好看看到底有没有蹊跷,却听自家主子高声喝了句:“于劲,别费功夫,将三帮六派的兄弟给我请来。”
于劲立时反应过来,是了,若论消息灵通,哪里有这些市井帮派灵通。也恰巧他们爷,可不是普通的官,是个黑白两路通吃的主。
不过一刻钟,十几个短打汉子便被请了来,都是平素不要命、朝廷也要头疼三分的主,见了这位,却都毕恭毕敬。
那衣衫褴褛的老乞头,见了江陈便两股战战,他可是忘不了,当初那凄惨一幕。
当年这位江小爷落难,被皇权压着乞讨,他们都料定了这是再翻不了身的,便想狠劲的欺辱这对祖孙。谁让他们曾经高高在上,是不把他们这些蝼蚁放在眼里的权贵,如今被他们这些乞者压着欺辱,岂不是畅快。
只没料到,却碰上了硬骨头。
江陈那时刚出狱,本是受了酷刑,发着高热,又折了一条腿,那老乞丐分毫不将其放在眼中,踩着他那条伤腿,一口便啐在了他脸上。转头看见江霏十二岁的小姑娘,聘聘婷婷,已露出少女的美貌,便起了歪心思,言语挑逗起来。不敬的话刚出口,却见本是奄奄一息的少年挣扎了起来,他一伸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动作快而迅猛,丝毫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他那时看见少年眼中血红一片,是真的怕了,幸亏人多,才抢回了一条命,也不敢再去招惹。
只是这事却没完,这位小爷刚好些,便赤手空拳寻了来,他站在破庙门前,桀骜又狠辣,一句话也没有,看准了那日来寻事的几个乞者,下手便打。
少年一招一式迅猛又凌厉,完全不是他们这些草莽能招架的,不过几下,便生生扼断了那几人的脖子。
他到如今还记得当日惨状,几个兄弟口鼻流血,连声惊呼都来不及,便咽了气。
只这位小爷却留了他一命,他踩在他的胸口,语调清淡:“我今日不杀你,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倒是要劳烦一二。”
他哪里敢说不,自此后整个京都的乞者都听命于这少年。再后来他看着少年人又陆续收服了漕帮、马帮,成了这京中黑路上说一不二的人物。
只是万没料到,风云一转,这当初的桀骜少年又成了权倾朝野的江首辅。
他正胆寒,便听江首辅身侧的于劲发了话,只言要寻个人,将前因后果一说,又给了形容样貌,便等着他们回信了。
一时间,四方信息汇集,将京都翻了个底朝天,连今日广福巷那条流浪狗吃了个包子这等事都呈了来。
这其中却无那沈音音的半点消息,四方城门皆闭,并未见过一个形貌似王婆子的人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