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出乎她的预料,她听见老夫人说:“沈姑娘坐吧。”
老夫人有心缓和祖孙关系,今日又见音音如此乖顺服帖,倒是不欲再为难,转而对柳韵道:“阿韵,往后你们同在怀珏身边,关系如此融洽,倒是让我安心不少。”
柳韵依旧挂着天真的笑,端汤的手却几不可见的一抖,洒了些许汤汁出来,同她将一个外室摆在一处讲,让她分外不舒坦。
这顿饭吃的各怀心思,很快便散了。
音音是同柳韵相伴出的松寿堂。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在连廊上拖了老长。她面上恬淡柔顺,落后柳韵几步,是妾室该有的恭敬之态。
走了一程,柳韵忽而顿住脚,回身拉住她的手,低低问:“姐姐,你那日因何改走水路?若是按照韵儿的安排行事,没准儿现在早脱身了,何苦在这里伏低做小。你被抓回来后我可是忧心了好几日,你别怕,若是怀珏哥哥为难你,韵儿替你求情去,我这未婚妻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她以为面前的小姑娘会感激会哭诉,可她没料到,音音只是轻轻摆开了她的手,羞涩的摇头。
音音垂眸道:“大人.大人是惩罚了我,他.他.”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下去:“他折腾了我一夜。”
柳韵起先没反应过来,愣了会子才恍然大悟。圆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胸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憋的她脸颊微红,倏忽转身,往而二进门而去。
她走了几步,面上的难堪才散了个干净,微侧身,又道:“姐姐,你这样高洁的性子,竟受如此折辱,也真是让人悲叹。往后你便自甘做这无名无份的低贱外室?我心里替你难过,当年那个国公府嫡姑娘,不该如此。”
她语调凝结,带着悲悯,倒真像是替她难过。
音音却只轻笑了声,回道:“柳姑娘不必如此,这一遭下来,倒让我瞧清了,大人是真心待我的。我日后再无二心,定当同他好好过下去。况大人已停了我的避子汤,许我子嗣,今日连老夫人都松了口,允我一儿半女,这也算得个圆满,我还能有什么想头呢?”
怀珏哥哥许了她子嗣?连老夫人都同意了?
柳韵脚下一绊,微微趔趄了下。她可以容忍怀珏哥哥有疼宠的人,却绝不允许有庶子来分她的利益。她母亲说过:“那些得宠的女人勿需太计较,过个两三年你且再看。倒是那些有子的姨娘,却是不能放过。”
她微微眯了眯眼,扶着秦嬷嬷的手陡然一紧,她确实太过良善了,这沈音音再容不下。
音音憋了眼那微有些紧绷的背影,垂下脸不再作声,一直将柳韵扶上马车,才自顾转头上了车。
车上,羌芜掀开小姑娘的裙摆,看到圆润的膝头青紫一片,拿了散瘀的膏药替音音敷涂,想着小姑娘今日在松寿堂跪了个把时辰,还得忍着痛伺候老夫人,心里不得劲的很,闷声闷气道了句:“姑娘,咱往后不来了。”
音音却摇头,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望着窗外的街景,没做声。
过了许久,羌芜才听见她轻轻笑了声,声音轻飘飘的,说的是:“这就是外室的日子啊,还是得宠的外室。”
羌芜愣了下,她明明看见小姑娘嘴角挂着恬淡的笑,可不知怎得,竟觉出一丝悲凉,让人心里钝钝的难受。
江陈夜里回来的晚,第二日一早才听闻音音去了趟国公府。他披外袍的手顿住,不辨喜怒的问了句:“何事过去?”
音音一壁替他扣玉带,一壁回了句:“我不想大人为难。”
江陈脊背一僵,半晌没说话,只轻轻回握了下那柔弱无骨的手。他第一次觉得,她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
今日天阴,无风,是入夏以来最闷热的一日。
下了早朝,江陈叮嘱后宫掌事内侍将江霏引入慈宁宫,便在太液池畔折了回来。
他远远看见新帝李椹坐在临水的凝华阁内,微拧了下眉。
李椹一身明黄衣袍,剑眉星目,本是极英朗的长相,却无端蒙了一层阴鸷,显出捉摸不透的帝王气。他坐在轮椅上,听见脚步声,低低问了句:“怀珏,我并不喜江霏,何必又将她扯进来。”
“这是阿霏自己的决定。”
江陈立了片刻,转身往文渊阁走,丢下一句:“今日的半数折子我已差人送往养心殿,身子再不适,也要看。”
李椹嘲讽的笑,满不在乎的神色:“看什么看呢,昨日腿疾又犯,疼了一宿,废人一个,还管什么朝政。”
他听见脚步声远去,依旧未动,闭了眼,静静在香樟的暗影里坐了许久。听见太液池畔的宫道上脚步沙沙,才睁开了眼。
江霏一身云锦宫装,瘦小一个,正跟着领路的小黄门往正和门走,似乎是感应到那目光,她慕然仰起脸,朝水榭望来。
她看见年轻天子的脸一晃而过,还是少女梦中的模样,愣怔了一瞬,忽而不管不顾。
小黄门看见江家姑娘提起裙摆,抬脚朝水榭奔去,又抬头看见水榭里坐着的明黄身影,吓的一个哆嗦,跺脚道:“江姑娘,那不是您去的地方,快回来!”
江霏哪里听的到,她跑的飞快,眼见就要跨进水榭了,却被闪身出来的暗卫拦住了去路。
李椹面无表情,丢下三个字:“扔出去。”
可这毕竟是江首辅的家妹,暗卫并不敢下狠手,正犹豫间却见江家姑娘一个闪身冲了进去,跑的太匆忙,被台阶一绊,摔在了玉阶上。
江霏手上擦破了皮,淋漓一片血迹,却顾不得,只抬起头,急急道:“陛下,我只同你说一句话。”
她小腿在玉阶上狠狠磕了一下,抬不起来,却固执的往前挪了挪,扬起脸,一字一句:“陛下,腿废了又怎样,你便是没有了双腿,也还是那个于北地从无败绩的少年将军,起码在阿霏心中,永远都是。”
鲜衣怒马,傲骨铮铮,江霏永远记得少年那惊鸿一面。
李椹苍白的指骨骤然攥紧了轮椅边缘,他面上无谓的笑意僵了片刻,才道:“江霏,你冲撞圣言,就为了讲这句废话,你可知.”
他话还未说完,却见面前的姑娘滚下热泪,又往前蹭了蹭,轻抚了下他膝头上的五爪金龙,哽咽问:“你.你疼不疼啊。”
李椹面色一变,似是再隐忍不住,厉声喝道:“来人,把江家姑娘送出宫。”
江陈在文渊阁见了几位北地官员,出门时天已擦黑。一个闷雷滚过,落下细密的雨来,冲散了些许白日的闷热。
门口的大太监汪仁探头探脑,见了首辅大人诚惶诚恐,道:“大人,陛下今日又饮酒了,醉的人事不知,把折子又推回来了,您看?”
江陈望着暗沉的天,没作声,一个折身,踏着雨水大步往养心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