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往江陵而去。江陈往车壁上一靠,扬手将一份文书拍在了桌案上。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扬声道:“于劲,转道去镇江。”
于劲挑起一角车帘,探进半边身子,踌躇道:“爷,杨指挥使还在江陵府衙候着呢,您不见了?”
“明日再见。”江陈饮了一口茶,透过车窗看外面阴沉的天。
今日风雪稍停,却依旧是暗沉的紧,不过申时末,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男子的脸隐在这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轮廓利落凌厉,清俊的逼人。他瞧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黑暗,忽而轻笑了声,低低道:“永和二年,我削弱世家特权,扶持寒门学子,满朝上下没一个赞同的,是沈音音轻轻拽住我的衣袖,同我讲: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往后朝廷终会受益的,不管别人如何,我总是相信大人的。”
明明是清浅的语调,于劲却无端听出了些许落寞,在这凄寒的傍晚,让他不太好受。
南边大战一触即发,江南又天灾不断,全靠大人一力撑着。
章太后却不是个消停的,纠结了几个言官,指责大人不顾民生多艰,穷兵黩武。
往常,还有文昌帝在朝中支撑,可这次,帝竟罕见的不作为。
大人想来是寒心的吧。
其实他知道,大人从不在乎攻讦流言,只难免会有孤独的时候,他想去镇江,无非想再从沈姑娘口中,听一句“我相信”吧。
于此时,于劲是真的希望,沈姑娘还能给大人一份温暖。
马车到镇江时,天益发黑沉,各家各户都燃起了灯火,星星点点的光亮。
一拐进清和坊的甜水巷,远远看见沈音音院门前的气死风灯,江陈眸中便映出了一层浅淡的光亮。
他轻叩了叩车壁,顺着那丝光亮,便看见了芙蓉掐腰袄裙的沈音音,提着一盏琉璃风灯,映出玉润的肌肤,秋水盈盈的的眸子。
这倒像极了那些首辅府的日子,她站在垂花门前,等她归来。
江陈唇角不自觉带出舒展的笑意,刚将车帘撩开,却见了她身侧的季淮。
季淮披了件月白大氅,肩上还有细小的雪粒,显是刚下了马。
他挨的她极近,微微倾身同她说话,眉眼间都是专注的柔情。
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姑娘听了轻笑起来,眉眼弯弯,清透又娇媚。她抬手拂落了季淮肩头的雪花,转身同他往家走。
风灯昏黄的光映在他们身上,缠绵的温馨。
江陈的指尖轻颤了颤,愣在了当下。良久,低低笑了一声,大梦初醒的落寞。
他一挑车帘,跳下了马车,大步往隔壁院落而去。
季淮进了屋,将大氅脱下,拍了拍上面的雪沫子。他一壁让王至抱进来个檀木红漆盒,抬了抬下巴,示意音音打开来。
音音还以为大哥哥又给她带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不禁笑道:“大哥哥,你又带什么了?”
她说着随手开了漆盒盖,眸光一亮,愣在了当下。
里面品红鸳鸯石榴上裳,百子百福销金描银红罗裙,边缘滚寸长的金丝缀,是一套彩绣辉煌的嫁衣。
音音指尖轻抚了下金丝银线织就的交颈鸳鸯,听季淮道:“苏州云和绣坊做的,你试试可还合身?若有不合适的,及早让他们改了去。”
苏州云和绣坊专做嫁衣,在江南颇负盛名,是一衣难求的。音音倒没料到,季淮会专门寻了来。
她只是有些恍惚,此时才真切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嫁人了。
她垂下头,低低“嗯”了声,指尖蜷了蜷,要去盖那红漆盒,却觉手背一暖,已是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攥住了。
季淮掌心里一片柔弱无骨的滑腻,仿佛一碰就要碎了去,让他忍不住便放轻了力道。
他瞧见小姑娘小巧的耳垂透出粉红,一点点蔓延到了脖颈,微微挣扎着想要抽出手去。
可他没有再放开,她将是他的妻,总要习惯他。
他一点点靠近,带着清爽的竹香,微倾身,点了点小姑娘圆润的鼻头,含笑道:“羞什么呢?往后你我是夫妻,还要做更多亲密的事,你总要慢慢习惯。”
音音下意识后退一步,急急抽出了手,反应过来后有一瞬的无措,轻轻动了动脚尖,呐呐道:“对不起大哥哥,你.你等等我。”
等等她,等她将二人兄妹的身份转变为夫妻。
季淮的眸光有一瞬的暗淡,面上还是温煦模样,淡雅又温和,道:“好,会一直等你。”
水滴水穿,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她在他身边。
他瞧着小姑娘多少有些不自在,便自然的转了话题:“音音,我今日来时,瞧见几位妇人站在巷口张望,指指点点的议论。”
“议论些什么?”音音抬起脸,不明白他如何说这些,随口问了句。
季淮斟酌了片刻,方道:“你且听一听,也莫往心里去。坊间议论你曾是江首辅的外室,如今又攀了高枝,要嫁江浙巡抚,是个手段了得的。”
音音手中的茶盏叮咚落地,喃喃道:“她们怎会如此?”
过去了这两年,她以为这些往事也随风散了,谁会记得那个曾经卑微的外室。只未料到,从京中到江南,竟又被抖了出来。
季淮拿出绢帕,轻柔的替她抹去了指尖的水珠,又仔细将她脚下的碎瓷片收拾干净,才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册话本,递给音音。
音音打开来看,越看越凝重,方才还晕红的脸颊一点点褪去了血色,苍白的荏弱。
这话本写的缠绵悱恻,讲一对相互恋慕的男女因着门第之别,不得不分开,女子另嫁他人,男子默默守候。虽未指明道姓,但观其内容,是她与江陈没差了。
她细弱的腕子轻颤了下,扬手将那话本丢尽了火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