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瞎想,却听主子爷吩咐:“去,把季大人唤来。”
季淮本就在府衙偏殿办公,不过片刻,便打帘进了正厅,恭敬行礼。
江陈掀起眼皮,打量面前的男子,温润文雅,如竹如松,的确是极好的相貌。只是他自少年起便被女子的目光追逐,大抵晓得自己这副皮囊也不差,并没有被比了下去。
他轻嗤了一声,更像是自问:“季淮,沈音音喜欢你什么?”
季淮虽躬身回话,却自有不弯不折的气度,直率道:“大抵是喜欢我对她的尊重。”
尊重吗?江陈那抹落寞的笑凝在唇畔,良久,空空荡荡的声音:“是吗?”
他没再说什么,只将面前的多宝箱推给他,又恢复了凌厉的疏离:“拿去。”
季淮接过,打开来扫了一眼,轻笑起来:“多谢大人,每一件都是珍品,想来添在聘礼里,音音定是喜欢的。”
江陈眉目沉凝的看他,指尖方才沾染上的一滴朱红墨汁氤氲开来,一点血红,他说:“季淮,从今往后,我只望她开怀。”
她想要的,他可以都替她寻来,即便要用别的男人的名义送出去,即便她会因此对这个男人更感念。可想到她收到所喜之物时,眉眼间荡开的愉悦,便又觉得都是值得的。
季淮骤然抬眼,竟在江陈从来张扬笃定的眉目间,看到了妥协,带着卑微的妥协。他知道面前这人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也是对任何事都势在必得的强势,倒没料到,他也有如今。
他冠玉般的面上隐去了笑意,亦是郑重的:“好,望她开怀。”
他说完,提了那多宝箱,行礼退了出去。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斜斜的光一点点隐了去,死气沉沉的昏暗。
于劲斟酌了半晌,才横下心问:“爷,要不要给宫里去个信,撤回给沈姑娘请封号的折子,别让陛下再为难了。”
本来给沈姑娘请封,也是他们爷为了将人娶进江家,如今这人都不嫁了,还请什么呢?况这桩事,本来就难办的很。
可他万万没料到,江陈暗哑的声音在案桌后响起,果断的很:“不可,沈音音的封号,开春前必要请下来。”
于劲挠挠头,不明白的很,这.这又何必,这分明是替他人做嫁衣,往后,沈姑娘就是季家的人了,是什么身份,同他们有什么干系?
他正纳闷,却听他们家主子爷轻笑了一声,落寞的低语,他说:“于劲,你不懂。”
顿了顿,又笑自己:“从前,我也不懂。”
不懂爱一个人,到最后,便只想守护她的安宁,想让她过自己欢喜的日子
哪怕她不再属于你,哪怕她欢喜的日子跟你毫无关系,是同旁的男子共度余生、生儿育女。
于劲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声,忽而想到什么,复又禀道:“爷,这几日镇江那边舆论越演越烈,坊间已传闻您将官府备的救灾粮运往了边境,是穷兵黩武,不顾民生。另有.”
他咽了咽口水,才又道:“另有消息,将沈姑娘同您的那段过往抖了出来,连您当年为了沈姑娘跳江之事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江陈手中的杯盏咚的一声搁在了案上,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日就开始传了,这几日从镇江开始,灾民要朝廷开仓放粮的呼声越来越高,好几次围了州府?”
“如何现在才报?”
江陈压着声音,可那平平的语调里依旧让于劲听出了冷肃,不禁缩了缩脖子,辩解了句:“前日随了大人去边境,军事繁忙,也是如今才晓得。”
江陈眉眼压的极低,指尖在檀木桌案上轻点,是什么人在背后引导舆论不难猜,他也并不怕,可为什么舆论的中心会是在镇江?
他微微沉吟了一瞬,忽而扬声唤于劲:“于劲,点一对人马,去镇江接沈音音。”
第60章 沈姑娘怕是熬不过这两日……
于劲不明白,主子爷为何急着要他去接沈姑娘,可瞧见主子眼角微不可查的跳了下,他忽而也跟着不安起来。
他点了几名侍卫,往镇江而去,走到半路,却见镇江知州迎面而来。见了他,这位年过半百的地方小吏立时勒住了马,青色官袍一绊,滚了下来,慌慌张张的便要磕头:“于大人,劳烦通禀首辅大人一声,灾民聚众闹事,现已围了镇江府衙,喊着要开仓放粮呢,可您也晓得,如今江南粮仓,哪里还有半粒米呀!”
于劲蹙了下眉,未料镇江局势这样棘手,可也未转头,只吩咐了一名侍卫回去禀告。大人要他去接人,那他须得先把人接回来。
待进了镇江城门,却见黑压压的灾民已涌到了城门口,堵的水泄不通。
要求放粮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愤怒的呼喊:
“江大人真真不顾及我们江南百姓死活,竟将救灾粮送去了前线,这是要我们活活饿死啊!”
“如今这境况,打什么仗,我们百姓不要打仗,我们要填饱肚子!”
“今日若不放粮,便让那位江浙巡抚的未婚妻、首辅大人曾经的外室,同我们一道饿死在镇江。”
于劲想起大人这些时日的宵衣旰食,是他一力顶起了这多灾多难的江南,撑到如今,竟换来这些诛心之言,他不由替他们家大人不值,气血上涌,站在城门前大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若没有大人,南沼早拿下了江南,你们这些人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官榜早已张贴出来,再过十日,京中筹集的救灾粮便能运来了,你们所有人的命都在大人惦记中!”
可他一个人的声音太过微弱,很快便淹没在沸腾的人声中,激不起一点水花。
那张承诺十日后放粮的官榜今早便被揭了下来,那揭榜的汉子高喊:“这京中来的米粮据说大半已被运往了边关,这剩下的,经过层层官吏剥削,又能剩下多少给我们,这是拿我们当傻子耍呢。”
饿极了的民众,本就终日惶惶,被这些言论一激,便再不相信官府。
这人潮挤挤挨挨,将城门堵了个严实,于劲进不去,只好转身,拾阶上了城楼。
从城楼上望下去,便见人群以清和坊与府衙为中心,一层层漫开,一直堵到了城门前,黑压压的一片。
那镇江知州连滚带爬的上了楼,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又对于劲跪了下来,他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位爷便策马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