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琥珀石虽有瑕疵,但并不影响它的美感。」
「化雨,谢谢你,我知道,我真的很谢谢你。但我想,我只是需要安静,静下来把事情都想清楚,整理清楚。」
「好……抱歉……那我可否在这里陪伴你?毕竟我下不去屋顶。」
「请便吧。」
化雨乾脆躺得平整,舒服的卧进屋脊间的夹角,曲躬而枕。仗着身高,让他更靠近九岚一些,瞻望白云在在广大青天里泅游,也在醉金湖里泅游。天地很大,大到能包容一切,那怕是乾净纯粹的无瑕白玉,到肮脏混乱的人心浊h。化雨受着吹拂,他突然地想明白了为什麽九岚总是偏爱这个地方,她在这里感受天地映照、感受自然包裹,那会让人觉得,自己还存在於天地之中,受尽温柔呵护,是母亲的摇篮。
他该做的,就是让自己容於天地背景中,成为那名包容他,接纳他的存在。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无须言语,他却好像能窥进九岚的心峡,徜游於她心湖天地。跟着呼吸的韵律,他们当下享有相同的感知,狂风扑散、鸣鸟幽啭、竹林拂叶、弱水波纹、烈日暖照、屋瓦潮凉。此时此刻,是有个韵律节拍将他俩引导合一,其名陪伴。
她还在伤感,他能知晓。她有着一股自然能量从脚底下蔓延展开,是山谷哭泣的静幽力量,倾泻而出的泉水,便是蓬勃生机的秘密。她一点一点地在修复自己破损的身体、破碎的心,化雨感知,而後喜悦。
入秋的温度正爽。
化雨的意识只是一层盖住表皮的薄纱,在下一次的自然吐息间,飞得又高又远,直入重霄。
九岚让这阵冰凉的吐息劫到自己身体里,替换掉惆怅的血液,风乾泪痕。化雨的存在令她备感压力,即使他将气息藏得多麽细致,还是免不了令她回想起被王少爷揭开的回忆。他说的没错,王赐海天天跑她厢房,裹着夜色,送来嘘寒。
然後他会脱下赏予她的貂皮外袍,亲吻她的脸颊,然後……每到这里,她便不敢再想下去。她看不见、也听不着、闻不到味道,那便是她关押在心底里的黑色怪物,从不让牠脱出牢笼。她安慰自己,不是什麽大事,她也明白,确实不是什麽大事,只是皮囊与皮囊的接触,就像貂皮贴着她的身体,没有感情,也没有性情。
但她终究没有面对的勇气,抽离开身体,那并不是她自己,而是某个受着侮辱的女人。
突如地鼾声从背後惊起,九岚有些痴呆地看着化雨,说要陪伴,最後却坠入了梦境。可笑非常,九岚饱含愤怒地打量他的睡颜,说也奇怪,那种令人厌恶的呕心感就被这鼾声吹飞,不再回来。
他虽是男人,却化成女人。九岚在心底破裂的隙缝间并不感觉讨厌,甚至有点敬佩。百丝脉灭门那夜也好,丛林里遇见野虎那夜也好,他总是没有半点危机意识,把最脆弱的自己展示出来。
因为信任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闯入她的脑门,九岚有些惊愕,那几乎是不属於她自己的想法,马上被她否决。
「什麽信任……那只是他不懂得什麽是危险。」
当她给予警告时,他仍倔着一口气也要回百丝脉,因为他不懂得什麽是危险;当他在面对抽刀客时,一口咬定用九岚来赌博,因为他不懂得什麽是危险;甚至当他接触风无情时,即使被人家耍得团团转也毫不自知,全是因为他不懂得什麽是危险。因为不明白危险,才有那股傻气,想要力抗十二伏魔。
其实还蛮开心的。
又是那阵声音,温柔与婉约,与自己饱受沧桑的低冷不同,乘着暖洋和声从心性之处上来,强横地打断她每每低略的思潮。
待在十二伏魔的时间里,虽然自由逍遥,但她少有开心。游龙与魑蛇都是可靠的夥伴,因为可靠,所以九岚也不全然信任他们。十二伏魔只不过是换了个高度的江湖,半点疏忽,就会有一双明谋利眼,在背後分食你的收获与失败。因为如此,她才天天与游龙对练武术。
游龙的武器是掌刃,是一种不怎麽锋利,却坚硬无比的小突,可以藏於指掌间,空手接刀、杀人无形的短兵凶器。刺、挖、挑、剐、钩、扯、突,顺着他的手指灵活,那短兵就有上百种难以防范的进攻路数。她还记得,初遇游龙那一晚,她只是被他从肩上滑过一掌,整个背部就留下一道极为骇人的破裂伤口,血肉被掌爪撕得破碎模糊,疼痛剧烈,无能再战。
或许是记得这阵憋辱,也或许是她本身的习舞底子就在其她十二伏魔之上,游龙成为她唯一的目标。从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停止与自己的软弱战斗过。她不带匕、他不配刃,仅是身体接触的切磋,她永远b不过他,每一次都是抱着轻重不一的瘀紫败阵下来。
他不嫌弃,只是引导。「近身永远不会是你的优势。」
九岚当然明白,在这大男人盛行的江湖里,不管她练得再怎麽精壮强悍,终究b不过男人的t态。但是她别无选择,一如游龙找上她那晚,生命中总有无法逃跑的时候,也总有必须扞卫什麽东西的时候。
「守护什麽东西吗……」
最初的信念很简单,她只是不想要让人受过与她相同的痛楚,就像三姑娘拚却性命,用尽方法也要将她保护起来。她很感激,也很自责。夹在三姑娘与这名百丝脉大家间,她同时拥有两方的感受,所以她明白化雨那句「你只想当你的净白莲花」是什麽意思。三姑娘正是她心中抹除不了的圣洁鬼影,那是最自私又最无耻的做法。
她想要变成一个人的依赖,而不是一个人的负担,所以她告诉自己,她不能死。
九岚抽出刀来,用刃尖理了理化雨睡得凌乱的浏海,盯着他被兮月擦去阳刚棱角的侧脸。抛却对游龙那种强者的猜忌、对风无情那种j巧的失信、对白玉倾那种势利的算计,自己应是非常信任化雨了,全然因为他那张无害睡颜,这种单纯直白的信任,或许正是让她感到开心的源泉。
复杂的身世如同极刑炼狱,她应当心死过一次。血泪流尽,直至推开鬼门的前一刻,她或许才惊觉,自己还留有一口艳气。
那是一口拚死也要将化雨捞出地狱的艳气,却伴着她,一鼓作气回到人间。
「不知道……是不是也该谢谢你,雨晴。」
呼——
她躺在化雨身侧,有些失神地看着午後湖光来来去去的影子,三姑娘就坐在她身侧,给她枕腿,是母亲的呵护。借助自然的力量,她将这位「母亲」的味道收入穴腔中,而後b出。因为化雨,此刻也是她与三姑娘最贴近的一刻。
与她宣泄、与她倾诉、与她攀谈,然後与她和解。她想要忘却她,却也不舍。又是那一句声音,被她盖在深层脑海里的记忆女声。
你只要活得开心,记得常笑——
「我知道……大侠爱笑,即使世界不公不义,大侠也能一笑吻过。」
哈。
哈哈。
哈——
这世界待她不公不义很多,给予她的福气却也不少。九岚难得的在这难过之日展露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所谓常笑,并不是因为多麽幸福多麽快乐,仅是在万种神伤里,仍能参透那一点点的,如同薄丝般的喜乐,并且紧紧抓住,这便足够让人常笑,这便是狭义精神。
「我……也该谢谢你,三姑娘。」
对着青天,九岚将刀刃拍在掌心,饱含心意,感受十指传来的镇静冰凉,闭眼默许。身旁的三姑娘扛不住屋顶狂风,被吹得破散,就这样消逝离开。九岚将匕首抵住自己的眉间前发,削下一根连接头顶的浏海,舔拭掌间,将毛发沾过湿润,然後随手任它飞起遨游,直到瞧不见的天际,她知道,那是被人收走了,被她熟识的人。
大字型的瘫软在地,九岚与自己达成和解。她不必惦记着三姑娘的一切,因为此刻,她是三姑娘口中的大侠。
正如她告诫化雨那样,她只要他活得很好,她会活得很好。
大口深吸、再大口吐出,九岚是真正的感到喜悦,在本该是悲伤沉浸的忌日里。这还得多亏化雨分享给她那一阵的开心。她如释重负地卧在瓦板间,看着阳光逐渐西移,萌生了点困意。
「抱歉,化雨,我会更努力达成我的约定。」Χdyъz.cōм(xdyB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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