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从何说起呢?宋秋荻想,只得答非所问:“已经三更天了,督公不打算就寝么?”
许是喝多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滞,隔了良久他才又开口道:“按照宫里的规矩宋司籍再有两年就可以出宫了,你……现在……你就不觉得是飞来横祸吗?”
宋秋荻讶然道:“督公何出此言?”
萧慎瞪了她一眼,不屑地道:“明知故问。”说罢偏过头去,不去看她,
这让宋秋荻感到困惑,前世萧慎可没问过她有什么感受、愿不愿意之类的。不过上辈子两个人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
上辈子他也没喝成一个醉鬼。
宋秋荻一边腹诽着一边轻声道:“圣上的旨意如此,谁又能执拗呢?怕是你我二人都无法决定的,既然如此,思虑其他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她对萧慎的感情自己都说不清,若是一点都不在乎也不会在听到他凌迟的消息后感到心头被人重重击穿一般难受,以至于后来执意也要死在京城,难说不是一种纪念意味。
可要说喜欢……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慎,怕是没有人会毫不犹豫离开心上人还在心中咒骂的吧。
萧慎似乎有些被她看得不自在,瞥了她一眼又迅速离开,说道:“本督曾听闻宋司籍最大的心愿是儿女双全,绕膝之乐,现在定是十分难受。”
宋秋荻再次讶然:“督公从何处得知妾身想什么?”心道,怎么上辈子的话你也知道了?
“这宫里的宫女女官们不是都这么想吗?”
宋秋荻松了口气,不疑有它,露出一个浅笑道:“宫里教导女眷时还说夫为妻纲,女子要三从四德。民间也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说。”
她满以为自己这么说显得乖顺,让萧慎打消某些心理顾虑,谁成想萧慎听完转过头来,乌黑的双眸中透出明显的寒意:“把本督当成鸡犬你就可以认命了?”
宋秋荻被他的话中的敌意弄得一愣,她并不想如上一世那样和萧慎互相怨怼,也再也说不出故意刺激他的话,却不知他这回是哪根筋不对付。
“督公这是哪里话,从您进来到现在妾身可表现出来半分不耐?倒是督公无端猜忌,拿妾身没说过的话来冤枉人。”宋秋荻故作委屈状。
萧慎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宋秋荻看着他眼中的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某种莫名悲伤的情绪,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是没有……你……你很好……”
宋秋荻被他的态度完全弄糊涂了,还没等她发问,他就换上了一幅冷漠面孔说道:“本督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既然进了这里只要你肯老实,不背叛本督,你就不必提心吊胆。”沉吟了一下,他又道:“宋司籍应该知道本督上一个对食就是死在本督手上,她原是前任首辅徐世清余党安插进来给本督下毒的,你只要不干出这等事在这里就是安全的。”
宋秋荻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重生第一晚遭受的冲击大大超乎她的想象。上一世的宋秋荻当然知道萧慎亲手杀了自己对食这件事,宫中传闻是这个女人红杏出墙才被萧慎一怒之下杀死。宋秋荻第一次听说时就忍不住大骂萧慎卑鄙无耻,明明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有什么资格要求女子从一而终,她对萧慎的厌恶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心结即使到后来她对萧慎有所改观却也没能完全解开。
萧慎见她一脸惊愕不说话以为她是害怕了,心下后悔和她讲这些,又随便敷衍了几句便离去了。
宋秋荻直到他起身开房门才反应过来,想去拦却已然来不及了。萧慎身上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他怎么就这么走了?顿时感到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的苦闷感。
萧慎快步回到书房,关上房门,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这才稍稍缓过些心神。他酒量一向不错,刚才与宋秋荻那番对话更是让他的酒早就醒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绪回到顺天元年立秋。那天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街面上泥泞不堪。京城有谚语“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路面本不适合外出行路,然而那天人们却是三五成群赶集一样穿过玄武门,聚集在菜市口法场,为的就是看看曾经的东厂提督萧大珰如何被剐。
正式行磔型之前萧慎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还少了一只手掌,下半身也早已没了知觉,全靠着被灌下去的汤剂来保持清醒。行刑从胸口开始,不知是否已经对疼痛麻木了,他只有割肉的一瞬间能感到些疼痛,过后便没有了感觉,两个时辰后更是意识模糊,不知是割到第几刀了,这之后不久就坠入无边黑暗,再次睁眼就回到了庆文二十七年,他大婚当晚。
尽管大晋朝宦官娶妻早已不是奇闻,但萧慎却从未主动动过这个念头。他倒也不是对女人没有兴趣,少年之时他就清楚的知道自己虽六根不全,但欲根却未断,偶尔耐不住玩弄某处也每每津汗直流方止,只是夜半无人时那个在他身下模糊的影子却从未清晰过。这是只存在于黑夜的秘密,所有痛苦与快乐连同那影子一起终将随着白昼的到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直至日晷转过下一个轮回。
上辈子他刚被赐婚时内心深处也曾有过不足为人所知的隐秘窃喜,想象着与宋秋荻这个直到洞房才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过寻常的日子。大晋朝女子的姻缘一向不由己,自己若是不亏待她她便也不会过得比普通人家的女人差到哪去。
不过两人第一次面对面他就知道了她对他厌恶至极,也明白自己终究该绝了某些念头的。上辈子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新婚之夜受不了刺激冒犯了宋秋荻,而后每一次欢好都是在某种敌对情绪压抑下的发泄。宋秋荻眼中厌恶她,却像个真正妻子一样在那件事上很少拒绝他,这对他直到死都是一个未解之谜,而他每次欢好过后都是巨大的耻辱感,往往需要数天才能平复。
重来一世他第一件事便是从源头上断了两人后续的瓜葛,既然是一对怨偶何必互相折磨对方?
不过让他倍感意外的是,这一世宋秋荻似乎对他的敌意没那么大,反而有意处处讨好,这让他心中又冒出某些不合时宜的微小火苗来,想起上一世她偶尔的旖旎温存,她在他掌握下的宛转悠扬,他用极大的自制力才将那火苗熄灭下去,狼狈地逃回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屋内灯烛的亮光越来越微弱,就像萧慎的心中之火一样逐渐熄灭,待烛火燃尽时他终于打定主意这一世绝不再去招惹尘埃,也绝不让自己再落得和上辈子相同的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