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饰好心底的古怪念头,他继续说道:“你去不过是送命。连官员的轿子都看不见便被人因形迹可疑抓了,送到牢里折磨一番,即使活着出来也必有重残,后半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这一席话说的冯实眼中的凶狠渐渐褪去,举着刀的手也放下了,最后将刀子扔到路边草丛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萧慎走了过去,重重叹息一声,从怀里摸出几张银票,塞在他手上,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回去吧,做点小生意,和你老婆……再……”突然想起自己是个太监,这后面“再生一个”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都生不出来呢,哪里还有心情安慰别人?
那冯实像是没听见,只是兀自大哭,也不理会手上的银票。
萧慎再次叹了口气,和宋秋荻回到车上,继续赶路。
回到车上,他见宋秋荻望着他止不住的笑意,便问道:“你笑什么?”
“我是高兴,自己嫁了这么个良善的夫君。”
萧慎有点好笑,从未有人说过他是什么良善之人,他自己也清楚身在官场时最多不过明哲保身罢了,没什么远大理想。若是上一世的宋秋荻这般说那必定是讽刺他,不过现在他知她发自真心,于是故作认真道:“此事也算与我有点关系。”
宋秋荻靠在他怀里,笑得依旧甜蜜还带着点骄傲。那个女子不希望自己丈夫仁慈善良呢?哪怕这人做过让全天下都又怕又厌的位子,受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但她知道他的心没有坏掉。
到了张家湾已是傍晚,两人上了一艘余德广早已准备好的小船。艄公在水中一点,凌乱了河中皎皎明月,小船沿着运河顺流直下,朝着宁波码头而去。
虽是人工开凿的运河,河中却也有鱼。船上每天都有新捞上来的鲜鱼,艄公在船头架起锅子,刚捕的鲜鱼处理洗净后就放在锅子上煎一煎,以葱姜佐味,顿时香气四溢。又从舱中取来大米,用河水淘净煮好,萧慎就着煎鱼一次能吃两大碗白饭。
萧慎闲来无事拿了船上的钓具,坐在船头垂钓,身侧放一壶酒,过把“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的瘾。偶尔能钓上来几条小鱼,虽不能吃只能放生,却也让他乐不可支。宋秋荻对此评价道:“仿佛看到他七老八十时的样子。”
不多日便到了宁波府。
宁波临海,是大晋朝主要对外贸易码头。尽管近来水上闹倭寇,但同时海上护卫行业也发达起来,虽然海盗抢劫事件时有发生,却也没让贸易中断。
港口向来是热闹非凡又鱼龙混杂的地方。岸上不断有人装货卸货,船夫们或裸着上身或着短衫,个个肌肉坚实身躯雄壮。这些汉子们搬着货物,旁边还有管帐的人不断清点指挥,时不时叫着:“这个轻点搬”一派繁忙景象。萧慎看着他们心中羡慕不已,想象着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干完了活的水手们只消花得一文钱便可沽得一大壶黄酒,仰着脖子,咕噜咕噜一口灌下去,再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叫一声:“痛快!”这便是码头水手船工的生活了。萧慎也沽来一壶,却学不来水手那豪放的喝法,他小口啜饮着,那酒虽劣质比不得宫里面的琼浆玉液,但却让人想起那些汉子们爽朗的笑声,着实让他心生向往。
饮了酒,萧宋二人并未久留便在侯玉的人的护卫照顾下顺利登上出海去扶桑的大船。
萧慎这一生还从未真正在海上航行过,比之几天前在运河上是天壤之别。他站在船头甲板上,咸咸的海风吹到脸上,蔚蓝晴朗的天空与大海在远处连成一线,时不时有海鸥掠过海面,又高高升起,向着太阳飞去。萧慎突然想起前朝三宝太监郑和率舰队七下西洋的壮举,霎时间豪气干云,有种透过时空与古人惺惺相惜之感。
不过他没得意几天就遇上了风浪。
他是典型的北方人,从小生长在陆地上,一时间无法适应海上的颠簸。又看其他人皆是一副无事的样子,照常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起初便强行忍耐。直到终于受不了,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恶心不止,只觉得两辈子受过那么多毒打酷刑都没有此时难受。
“你晕船?”宋秋荻看着他,讶然道。
萧慎觉得自己稍微动一动都难受的不行,也不敢点头回应,又不想表现出病弱的样子,强打起精神反问道:“你怎么没事?”
宋秋荻无奈的笑了,轻轻按压着他的太阳穴,想要缓解他的难受,一边按一边道:“这点风浪,这船上除了你谁都没事。”又道:“你别忘了,妾身是渔家女,幼时生在船上,早已习惯行船出海。”
萧慎无暇回答,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好受了一点。
又过了一阵,风浪比刚才更大了,他只感到整个人都随着浪头忽上忽下,最后再也装不下去直接吐了出来,之后就像一条死鱼一样瘫在了床上。
“萧泊远,你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宋秋荻又是好笑又是关心,重生以来他大伤小伤不断,可要说狼狈不堪却是此刻了,着实让她大为意外。她把他扶起来,喂他喝了点水,试图压一压胃里的难受。
如此折腾了两日,风浪终于平静了。这大海中行船,若是无风无浪那可真是惬意宜人,比平地上坐轿子都不知要舒服多少倍。萧慎却没了刚上船时的兴奋,对之前的风浪仍是心有余悸。可这两日未进食,早已饿疯了,见船上开饭,便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一整尾红烧鲈鱼,外加满满两大碗红豆糙米饭,食相十分不堪。
宋秋荻看呆了,心想这人一离开皇宫这个礼教森严的地方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山野小子,笑骂道:“你……饭桶么这是,如此暴饮暴食,再有浪你还得都吐出来。”
萧慎放下饭碗,感叹道:“我少年时曾羡慕前朝郑和下西洋,身为内臣能有如此大丈夫伟业也算不枉一生了。便总盼望有朝一日也能率领舰队出使海外,天高海阔,何等的自由痛快!今日方知原来没那么容易,光是海上风浪这一关就过不去。”
宋秋荻拿出手帕将他嘴角的汤汁擦了,笑道:“妾身幼年曾听说这水手晕船,在船上的时日久了便会习惯。”眼波流转,又道:“你不是说过还要寻访那南岛神木么?”
萧慎有些心虚的道:“这……便是只能有缘再说了。”
撤了残羹,萧慎跟着宋秋荻到甲板上透气。说来也奇怪,刚刚还平静的海面,这会儿就像是和萧慎故意做对一样,忽而有微风吹起阵阵涟漪。
这点小风引不起风浪,但是萧慎此时如同惊弓之鸟一般,还没等身体真的做出反应脸就吓白了,半个身子倚在自家娘子身上,他身材高大,这幅窝囊相就更有反差效果,引起周围阵阵窃笑。宋秋荻脸红了,萧慎这个本来好面子的人此时却对旁人的目光不管不顾。
“我……还是回去躺着吧……”之后便像老狗一样回了窝。
宋秋荻独自一个回到了甲板上,此时正是海上日落时分,万丈霞光烧红了半边天,美不胜收,她有点遗憾萧慎没看到这番美景。
“那年轻相公生得那么好看,咋这么不中用呢?老身在海上几年了头回见到有人晕船晕得这样厉害的。”
宋秋荻闻声望去,原来是一中年妇人,见她并无恶意只是好奇询问,宋秋荻便笑着道:“我家夫君自幼生在北方,没下过水。”又暗暗腹诽:“也确实是个不中用的。”
那大娘听了点点头,露出一丝同情来:“那这出来跑船做生意可是受罪了,老身这里倒是有个土方子能止吐防晕。”当下把法子详细说了。
宋秋荻知道老水手都有秘方防晕船,便认真牢记于心,又连连道谢。
回到舱内见萧慎侧着身子把头埋在被子里睡着了,便也不去打扰他。又瞥到侯玉送的那个包裹,心中暗暗好笑,心想这些东西至少在行船期间是用不上了。心下又有些遗憾。
船又行了多日。那大娘给的偏方的确管用,再加上萧慎渐渐有些适应了海上漂泊,后来竟然晕得没有那么厉害了。这让他又心思活络起来,说道:“看来也不过如此,将来还是可以去寻寻那南海岛屿的。”宋秋荻点着他的额头:“你今天少吃点。”
又过了五日,这船从宁波出发到今天已经一个月整,只听船上有人喊道:“到了!到江户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