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庶惆怅地说道:“这可真不是个小数目,我记得近两年我颍川的粮收总共也不过二百几十万石,这一下子送出去接近一半……恐怕要遭。”
听闻此言,秦寔瞥了一眼贾庶。
他也不知贾庶自己发现没有,这家伙的言行越来越像是一名县尉了——虽然本来就是。
他端起酒碗饮了一口,淡淡说道:“周虎临行前,也催促我尽快运作矿场,开挖铁石运至颖阳打造兵器,我猜这批兵器,他多半是为了武装郡军与各县的县军……”
贾庶的面色变得凝重了几分,压低声音说道:“你是说……不至于吧?”
“谁知道他怎么想?”
秦寔撇撇嘴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两年恐怕天下又要大乱……”
听闻此言,贾庶微微一笑。
天下大乱并非他们所期待,但倘若晋国因此变得愈发虚弱,那就是他们的机会了。
前提是……
好似想到了什么,贾庶低声问道:“对了,关于太师军与江东义师的征战,你可曾派人打探?”
秦寔摇摇头说道:“还未得到详细的战报,只知道江东义师的处境并不乐观。”
“但愿江东义师能重创那支太师军……”贾庶低声说道。
秦寔默默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的二人,其实想到了一处,即晋国太师陈仲所率领的太师军。
这支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旧义师的强军,正是他们‘新义师’最忌惮的强敌。
只要这支军队尚在,或者说那位陈太师与陈门五虎尚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隔日,赵虞也带着牛横、何顺几人回到了许昌,开始忙碌于统算今年的粮收,并催促各县押送粮草,尽快凑齐朝廷所要求的那一百万石粮食。
正如赵虞所猜测的那样,邯郸这‘一百万石粮食’的要求,在郡守府与都尉署都引起了相当强烈的反应。
一半官员并无表态,而另一半官员则认为此举会引起他颍川郡的动荡,就连素来正直的都尉参军荀异,也觉得朝廷的命令太过于强人所难。
因为根据近两年的记录,他颍川郡的产粮总共也就二百五十万石左右,这一下子送出去一百万石,他们如何向郡人交代?
要知道,这约二百五十万石产粮,并非全部属于官府,就算加上田税,官府占得的份额也不过五成左右,乍一看似乎刚刚好可以满足朝廷的要求,可问题是如此一来,颍川郡各县的官仓就空了,官仓空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官府失去了调控市场米价的手段,也失去了供养难民的能力。
而最最糟糕的,莫过于失去了底气,无论是官府的底气,还是郡人的底气。
在失去储备粮食的情况下,一旦传出缺粮的消息,各阶层都会大肆囤积粮食,继而引发市面上流通粮食的紧缩,旋即因各县粮食分配不均而出现粮食紧缺。
在粮食其实勉强足够的情况下爆发粮食危机,这看似荒诞,但其实是最最容易发生的事,毕竟人都是盲目云从的,只要有一个人传出粮食紧缺的消息,这个谣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郡,引起整个郡上百万人的恐慌。
倘若在以往官仓充足的情况下,这种谣言当然是不攻自破,可在官仓空虚的情况下,一个谣言或就能引起整个郡的动荡。
因此,就连都尉参军荀异都认为,应当由李郡守上表朝廷,减少支援其他郡的粮食额度,最起码要让官府留下几十万石粮食,以防不测。
但这条正确的建议,李郡守却没有采用——因为他知道朝廷不会答应。
于是乎,荀异当即就找到赵虞,向赵虞陈说利害,希望赵虞出面说服李郡守。
看着神色严肃的荀异,赵虞颇感为难地说道:“我想,就算我劝服了李郡守,朝廷也是不会答应的……参军应该知道,种种迹象表明,济阴、济北、鲁郡等地今年或将爆发大规模的饥荒,倘若我颍川不给予援助,就会有数以十万、数以百万的人饥饿而死……”
“这个下官自然明白。”
荀异神色激动地打断道:“下官也支持援助那几个郡的百姓,但并非是以我颍川郡将陷入动荡作为代价……倘若连我颍川郡都陷入了动荡,那才是最最糟糕的局面。”
见他过于激动,赵虞笑着宽慰道:“不至于的。……我会督促各县加强打击屯粮居奇的力度,陈郡丞也会颁发限定每户购粮的政令……”
“那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事。”荀异皱着眉头说道。
见此,赵虞摊摊手说道:“没办法,毕竟是朝廷的命令,谁敢违抗?”
荀异顿时语塞,良久才愤愤说道:“但愿朝中那些大人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明明可以暂缓两年再攻江东叛军,徐徐图之,给予各郡有休养生息的时间……好大喜功!好大喜功!”
看着满脸愤慨的荀异,赵虞淡淡一笑,不置褒贬。
早在半年前,他颍川郡就逐渐传开了一则消息,说的就是朝廷原本可以暂缓两年再攻江东义师的这件事。
本来赵虞还在琢磨要不要故意放出这个消息,挑拨颍川郡百姓对朝廷的不满,但没想到却有人替他做了,大概是往返各郡的商贾传出来的。
而这则消息,也让颍川郡的百姓对朝廷愈发不满。
想想也是,颍川郡作为在叛军事件中恢复最快的郡,在近两年天下动荡的情况下,依旧保持着每年至少二百五十石粮食的稳定粮收,自给自足绰绰有余,但就因为其他郡缺粮,这两年全郡百姓不得不缩衣减食,或者高价购入粮食,归根结底,并非是济阴、济北、鲁郡等地粮食紧缺,而是朝廷急切想要平定江东义师的叛乱,不顾各县国人的死活。
而朝廷也因为这件事,威信大损,连带着颍川郡里的威信也受到了很大影响,好在颍川郡的军队充足,治安也不错,倒还不至于引起什么动乱。
但这只是当前,至于日后如何,就连赵虞也不敢断言。
八日后,许昌从临近的颖阴、长社、鄢陵、临颍等几个县征调了总共二十万石粮食,准备委派上部都尉褚燕亲自押送至梁郡,结果运粮的队伍还未出行,这支队伍就被闻讯而来的百姓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褚燕的族兄弟褚飞在率领军卒驱赶时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结果险些引起暴动,惊地赶紧放了人,禀报褚燕。
然而褚燕也没什么办法,唯有派人前往许昌请示赵虞。
他命人对赵虞转达道:“有百姓得知我颍川将再筹集粮草运往梁郡,自发至鄢陵抗议阻拦,褚飞带人驱赶,险些引发暴动,如今粮队被堵在官仓,无法动弹。”
赵虞一猜就知道肯定是消息走漏了,遂亲自去了一趟鄢陵。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赶到鄢陵,褚燕那边就查到了消息走漏的源头,原来是一名官仓的粮吏在醉酒后泄露了此事,将‘朝廷欲从颍川调粮百万石’的消息传了出去,引起了鄢陵县的恐慌。
也难怪鄢陵县会恐慌,毕竟去年与今年,在临近秋收的一两个月,由于各县的储粮都已相继见底,各县百姓过得十分艰难,说难听点,几乎就是少吃节食硬生生熬过来的。
明明是产粮的大郡,却沦落到这种地步,郡下各县的百姓心中早就有所不满,尤其是鄢陵郡,毕竟鄢陵郡还接纳了数万从陈郡、陈留等地逃奔过来的难民。
当日,赵虞火速赶到了鄢陵。
惩戒那名粮吏尚在其次,关键在于那‘一百万石粮食’的消息走漏了。
其实就算默许这个消息传出,进一步挑唆颍川郡百姓对朝廷的不满,这对赵虞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但就像荀异所说,这会引起整个郡的恐慌。
因此赵虞必须遏制这个谣言。
如何遏制呢?
他唯有借颍川郡里的名义宣称,朝廷今年对他颍川郡的借粮定额并非一百万石,而是五十万石,这个数额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因此在赵虞的亲自劝说下,赶来围堵运粮队的那些百姓总算是散了。
看着那些百姓仿佛去掉了心头的大石,心满意足地散开,褚燕私底下对赵虞说道:“万一真正的数额走漏,你的名声怕是要臭了。”
赵虞笑了笑,随口说道:“介时推给邯郸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还是叮嘱了褚燕,甚至于在返回许昌后,以都尉署的名义向各县发送了通报,要求各县严守口风,遏制任何不利的谣言。
可以的话,他并不想看到他颍川郡出现动荡,更不希望当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起来抗议时,由他率领郡军前往镇压,引发流血冲突。
半个月后,褚燕亲自押送二十万石抵达梁郡,由梁郡的郡军接受,又运往济阴。
而在此期间,就跟赵虞所预料的那样,济阴已出现了缺粮的预兆——本来不至于这么快,奈何济阴的世家大户得知该郡今年因战乱毁坏了大量田地而导致粮食减产,预感到粮食紧缺,是故提前囤积粮食,这就进一步加剧了粮食短缺,而因此飙升的米价,却让相当一部分人望而却步,惶惶不知该从何处弄到过冬的粮食。
俗话说穷则思变,在看不到前路的绝望下,哪怕是曾经老实巴交的人,也会铤而走险做出违法的事。
而济阴郡的情况正是如此,大批没有粮食过冬的穷人,在惶恐与绝望下开始抢掠。
一时间,济阴郡治安败坏,劫掠杀人比比皆是。
而张翟,也正在这个时候赶到了济阴郡,在最合适孕育义师的时间,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义师,或者说反抗军,或将在济阴燃起第二把火,给予摇摇欲坠的晋国再一记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