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犒劳巴尔克,给他调一杯酒,暂时缓一缓也好。
凯尔西答应了下来,转而看向歇洛克。
歇洛克轻轻摇头,遂取出了烟斗与烟丝盒,拒绝了一起喝一杯。
凯尔西乐得少调一杯,不多时,将浅蓝色调的鸡尾酒送到巴尔克手边。
“你盼望的「今夜好梦」。”
凯尔西放下酒杯,转身给自己温了一杯热羊奶。她端着杯子坐到了软椅上,稍稍放松了身体。
客厅,一时无话。
只听壁炉的火柴噼啪作响。
歇洛克划亮一根火柴,火焰在烟草表层来回打圈。配合着点火,缓慢轻吸,直至烟草充分点燃。
他甩灭火柴,扔入一侧的烟灰缸。轻含烟嘴,悠然地享受起烟草的滋味。
烟雾朦胧。
歇洛克似乎无意地扫视一眼凯尔西。一位调酒圣手,在放松时刻并不选择饮酒,而特意去热杯羊奶。
如非身体抱恙,就是将谨慎刻进了骨子,或者足够表里不一。他竟无法断定到底是哪一种原因。
凯尔西抬眸,对歇洛克举杯浅笑。
有时,伪装与真实没有明确边界,面具戴久了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两人静默相视三秒,又同时移开视线。
气氛似乎融洽,又似乎格外安静。
直到巴尔克饮尽杯中酒,心满意足地长叹,打破了这一气氛。
“哎!我从美梦里回来了。两位,以后请别给我薄荷糖配茶,给我一杯酒才是正确的提神方式。
好了,说说之后的安排,要我留下把所有尸体都细致勘察一遍吗?保守估计要一个月半左右。”
巴尔克认为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说实话,尸体上留下的线索不多。已经细查的152具,尸体腐烂程度很高。分尸者粗暴地割下那些尸体的某一部位,从头到脚,每具尸体各不相同。
现在无法预判他的偏好,他的选择范围包涵了男女老少。
还有被盗走的两百具尸体,能对上八成身份信息,也没有显示出年龄或性别偏向。”
通过甄别乱葬岗的凌乱不清痕迹,五十九口空棺,至少有七批不同的人盗尸作案。
歇洛克从棺材的撬痕与遗留物加以排除,六批是盗墓人所为,而另外三十四副棺材的破坏方式,源自那位分尸者——男女老少,他对哪一种都没放过。
“他不只对人下手,死树里猫骸骨的伤痕,表明行凶手法如出一辙。”
客厅一侧的长桌,不知何时换了装饰。
原本放置的花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大块白布。上面固定着十具小型猫科动物白骨残骸,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不是缺头骨,就是缺腿骨,亦或是躯干骨,诸如细小的尾骨部分就更残缺。
它们是歇洛克从死树洞里取出的骸骨。
在还原拼接后,可以从骨头的伤痕看出,那些猫被粗暴地直接砍杀。
“这些猫,也死在怪声出没的十一年。”
歇洛克眼神渐亮,“傻大个领队说的那种怪声,似是猫惨叫又或婴儿哭,并不是人声模拟的障眼法。”
真有意思。
乱葬岗是最好的保护色,此地早有盗墓贼光顾,坟堆的凌乱不堪成了常态。
分尸者随后介入,他布局得当,先散播恐慌流言,再顺利盗走尸体。
为了坐实恐怖流言,杀猫是其中一环。遗憾的是只剩白骨,无法具体还原被害场景。
凯尔西却没妄下结论,“如今尚且无法肯定分尸人杀猫的动机。只是为了制造诅咒传言,还是主观上也想虐猫。
他是从杀猫进化成分尸,或是一边杀猫一边分尸?不同的犯罪升级原因,反应的是不同的作案心理。”
歇洛克微微挑眉放下烟斗,从资料箱里取出一个纸袋。
“现在,与去追溯犯罪心理,不如找实际证据所谓的诅咒。让值夜人触碰倒地的十字架后重病,实则是分尸人的另一步安排。”
一块连枝的植物树干,被放到了茶几上。
“分尸人用了点智慧,用它制造了腹泻等病症。比千篇一律的遗产粉,要高明不少。”歇洛克如此说着,却目露嘲讽,再聪明的罪犯都会露出马脚。
分尸人没有选用毒性剧烈的砒/霜,而用了另一种药物。
但成也是这块树脂,败也是这块树脂。它卡在了破损棺材的夹缝中,有幸躲过了风雨侵蚀没有腐烂。
歇洛克又拿起烟斗,“看,它指明了一个方向。离开明多拉后,下一步,我该去哪里找分尸人。”
这是藤黄。
巴尔克认出了此种植物,为藤黄科藤黄属植物藤黄的树脂。
藤黄被用作药剂,有消肿攻毒、祛腐敛疮、止血杀虫等功效。
然而用药要谨慎,因为一旦用量过度,就会引发头昏呕吐、腹痛泄泻等副作用,甚至容易致死。
不必奇怪十六年前明多拉村的值夜人是怎么中毒的。
往前数十六年,人们的卫生常识还非常匮乏。就像霍乱隔三差五席肆虐英国,直到19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伦敦才下重金改造了排水系统。
比之伦敦,乡镇的反应速度更慢了一些。
乱葬岗值夜人接触了倒地十字架,他们回家后多半没有认真做清洁工作。
以明多拉村的经济条件来看,当时能买得起肥皂的人也不多,那些没做好手部口鼻清洁的都中招了。
不过,巴尔克仍旧不明白,“藤黄怎么就指明了分尸人的去处?另外,歇洛克,你确定没用错主语?什么叫‘我该去哪里找分尸人’,难道你要抛下我们?”
歇洛克没有应答,只是挑眉直视凯尔西。
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凯尔西还有什么话想说?
默认的是合作,不是竞赛呢?这说翻就翻的友谊。
凯尔西无奈摇头,有些不舍地离开舒服的软椅。
打开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木盒,只见里面躺着几片碎瓷。“它指明了,我们的目的地一致。”
巴尔克凑近去看,这是五片烧有暗纹的白色瓷片。
他茫然地看向两人,为什么瓷片能表明两人的目的地一致?
歇洛克却目光灼灼,不由微勾嘴角。“有趣,它不只让我们目的地一致,还缩小了范围。”
“咳!咳!”
巴尔克强行打断了两人的魔鬼式交流,“两位能抽空说些人话吗?我没学过魔鬼语,听不懂你们种族的特别语言。如果不想失去验尸的好帮手,请给个提示可以吗?”
歇洛克斜睨一眼巴尔克,“巴尔克医生,我早劝告过你,作为一名以法医权威为目标的医生,应该懂得多一些。”
巴尔克沉住气,他早就与自我取得妥协,不会像歇洛克那样疯狂。比如为了验证某个植物的毒性,亲自尝一尝。
“您没有发现吗?我正在等您赐教。哦,有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在身边,让我放心地偷了懒。”
别以为恭维有用。
歇洛克轻哼一声,“提示,早就给过你了。”
巴尔克要抓狂了,居然一点都想不起听过提示,他的脑子被什么篡改记忆了吗?
只能看向继续悠闲羊奶的凯尔西,“不如您也给一个提示?”
凯尔西没有为难巴尔克,腾出一只手,以食指凭空写了一个字母‘e’。
e?
巴尔克眼珠一转,双手击掌,“是东方!”
“然后呢?”
歇洛克对巴尔克的兴奋不置可否,十分确定他只是在瞎蒙。
巴尔克哑然,为什么要追问,当面戳穿他乱蒙的实事。
“幸好,我从没指望过多。”
歇洛克拿起藤黄,指了指树脂边的枝丫,“这一株来自东方,看它的枝丫与树皮的纹路,是东南亚的品种。”
巴尔克恍然,恕他眼拙,真没看出各个品种间有多大差别。
复又看向凯尔西,“我懂了,几块瓷片也来自东方。瓷器从东方来,那很正常。”
凯尔西却摇头否认,指向左边四块,“左侧四块是英国仿造,只有右侧这块是宋瓷。也算不上珍品,但没碎之前能值点钱。”
巴尔克僵硬地点头,如果辨识藤黄品种勉强与他专业相关,对甄别瓷器就真的无能为力。
偏偏他还习惯性地问,“这要练多久才能看出来?我感觉它们差不多,比两条a字项链要难分辨多了。”
班纳特略微沉吟,诚恳回答,“别感觉了,有的本领是天赋。人总有不擅长的事物,你等不到练成的那天,把时间花在别的地方吧。”
‘嗤!’
巴尔克腹部再次无形中刀。
这熟悉论调,凯尔西真的没有对他打击报复?
报复他一个小时的说的实话——有的人别练驾车了,否则迟早送人上天堂。
巴尔克放弃跟上魔鬼思路,只求听一个通俗易懂的版本。“好了,我认输。求输得明白,藤黄与白瓷能指明什么方向?”
「我怎么和不敢挑战自我的人共处了一年。」
歇洛克如此腹诽,还是勉勉强强地开口,“乱葬岗之前的公墓由赫尔曼出资建成。那是一位做着与东方有关的远洋贸易。
能够出入乱葬岗运走尸体与残肢,并将明多拉村的情况利用得透彻,分尸人必定事先了解此地。如今在他出没的棺材边,发现了东方特有之物,前后联系一下,你该明白了吧?”
为什么有「仲夏夜的东方亡灵」诅咒出现?
分尸人必需先了解,才能制造出相应的恐怖之局。
他的背景已有明显指向,接触过远洋生意,且有一定的财力,以而获得藤黄与白瓷。此外,他还略通毒理,利用明多拉村人的生活习惯下毒。
巴尔克豁然贯通的前因后果,“我懂了,分尸人能连续十年制造怪声恐怖,他还能运走尸体,也能说明当时他年富力强吧?”
“不错,这个联系很棒。”
凯尔西毫不吝啬表扬,但也指出其中漏洞,“目前没有证据坐实分尸人是单独作案,还是团体作案。成年男人不借助外力,独自运送一具整尸,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怪声恐怖出现的十一年间,虽然明多拉村人被吓得夜不出户,但他们还是能分辨出是否有车辆驶过乱葬岗。
当时,村民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为痕迹,即包括没有马车或推车的车痕,才会越发相信怪声是诅咒。
如果分尸人单独作案,仅靠人力搬运尸体,体力消耗很大。
假设他借助外力又毁去车痕,做案时长势必增加,同样会耗费很多体力。
“三种情况:第一种单独作案,分尸人正直壮年,从他的下刀力度也可作证;第二种团伙作案,以分尸人为主力,还有另外的辅助。第三种团伙作案,分尸人出谋划策,而还有力量型的帮手。”
凯尔西想要明确犯罪心理,就是想推论出哪一种作案模式。她还补充一点,“作案时间也很关键,为什么选择仲夏夜?”
歇洛克直指关键,“海运时间差。货船往来两个大陆,夏季停靠英国。其他时间分尸人都不在英国,而我更好奇为什么他五年前停止作案。”
如此触目惊心的分尸与盗尸数目,虽无法确定分尸人弄走尸体后具体做了什么,但此类凶手极少会主动终至犯案。
必有外力阻止了他的行为,可能是死亡或重伤失去了犯罪能力,也可能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
目前继续检验尸体,得到新线索的概率不大。
不过,巴尔克还是暂时留在了明多拉村,处理所谓的土地勘察后续。
凯尔西与歇洛克则前往附近的特伦特河畔斯托克。
18世纪后期,英国从遥远的东方进口了精美的瓷器,皇亲贵族以拥有东方瓷器来彰显地位身份。
瓷器渐渐变得供不应求,而海上贸易的周期长且有太多不确定性,促成了英国本土的制瓷业发展。
特伦特河畔斯托克,被称为英国的瓷都。
早在17世纪,因占据了地理优势,拥有丰富煤炭和陶土资源,促成了这一区域的陶器制造发展。
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此地的陶瓷产业越做越大。
先是从利物浦港运来的东方瓷,各工坊通过仿造或创新再制造本地瓷,从此瓷器也渐入英国寻常人家。
这次前往瓷都,主要查探慈善公墓的创建者赫尔曼。弄清分尸人选择这块废弃墓地,是否与赫尔曼有关。
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比如赫尔曼曾经营的东方远洋贸易,是否对分尸人造成过什么影响。
踏入瓷都,天上满布浓雾。
一望而去此处密密麻麻地分布着高耸烟囱,黑灰雾气源源不断从陶瓷窑高耸的排气口中排放出来。
若不是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瓷厂工人不时出没,都有种来到某种世界末日的错觉。
且说委托人威尔逊回购项链后,对特伦特河畔斯托克做了一番粗略调查。
虽然他给的资料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但联络上的当地百事通肯特仅消息还算灵通。
在给出药材与瓷器两个关键点后,肯特花了几天查到早就消失在商界名单上的赫尔曼。
赫尔曼三十多岁来到瓷都,一开始并没本钱做瓷器生意。只趁着远洋贸易兴起,和搞瓷器的人合作,他贩运一些东方的药材。
搞了十几年后积累了一些资金,也改投贩运瓷器,一度收入颇丰。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一批专供贵族的瓷器,遭遇了海上风暴。这批贵货的血本无归,导致资金链断裂,让赫尔曼深陷财政危机。
那时,赫尔曼也曾试图转型,想走低成本地自建瓷窑烧瓷,但遗憾的是未能研发出新品赚钱,他就走到生命尽头。
赫尔曼没有子嗣,死前已经破产,最后名下仅存一家废弃的小瓷窑作坊。
而想通过他找到与分尸者的关系,只能碰一碰运气,看看废作坊留下了些什么。
“是这里。”
歇洛克推开了生锈的大门。
往里走,一路蛛网成堆,积灰表明很久没有人来过,就连作坊的烟囱也塌了一半。
二十年前,赫尔曼因肺病死亡。
讽刺的是曾出资做慈善公墓的人,死后一周无人收尸。直到远方朋友来探望,才发现僵化的尸体,将其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