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醒过来,都是泪流满面。
裴听颂读懂了他的沉默,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因为各种原因,在各种环境下。哪怕我们接受了这种改变,很多时候也很难判定,这个人是不是还是最初的他。
说道这里,他摸着方觉夏的脸颊,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听过忒休斯之船的故事?
方觉夏摇头,忍住情绪,又是什么哲学悖论吗?
被你猜到了。裴听颂握住他的手,这是很古老的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一艘航船,只要人们不间断地维修和替换部件,它就能一直航行。每当有任何一块甲板腐朽,任何一个帆布破损,都换上新的,就这样几百年过去,忒休斯之船已经不再拥有最初的任何一个零件了,那它还是当初的它吗?
方觉夏思考着,两个答案在脑海中争辩。这艘船在不断地替换和更新下,已然没有了过去的任何零件,失去了过去那艘船的一切。
可它是逐渐失去的,并不是直接换作一艘新的船,它依旧叫做忒休斯,依旧在海面上一刻不停地航行着。
认真地思考过后,方觉夏开口,试着给出自己的答案,这个问题,要看我们如何定义这艘船,对吗?
裴听颂点点头,凑近了些,鼻尖抵上他的鼻尖,觉夏,你记得吗?你其实已经有过定义了。
你说,一个人的本质是他努力保全的自我。
方觉夏点头,眼睛里蓄起泪,是他痛苦挣扎过后的醒悟。
方平早就失去自己曾经努力保全的自我了。
他努力地向裴听颂说出自己的答案,所以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也不再是那个曾经真心爱过他的父亲。
裴听颂知道这种痛苦,因为他也经历过,承认父母不爱自己真的很难,但虚幻的妄想只会伤害他。
就让过去那艘船留在你心里,它没有物质形态,永远存在,永远不变。
他隐忍的泪水再一次落下。是的,无论如何他也要承认,自己过去的父亲早就已经消失了,从他在舞台上跌落后再也无法站起的瞬间,他就已经消失了。
那一摔,将他无法保全的自我摔得粉碎。
承认自己不再被爱真的很难。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逃避,不愿意去面对,以至于过去爱过他的父亲和现在这个疯子重叠成一道暗影,令本就胆战心惊行走于黑暗中的他更加害怕。
他怕自己失控,怕自己也被暗影吞噬,所以要用尽一切手段保持每时每刻的理智清醒。这种恐惧让他也拒绝再一次被爱,拒绝爱人。
因为他不想再为自己制作更多的噩梦。
裴听颂的脸庞近在咫尺,他们彼此厮磨。方觉夏终于走出那种偏执的清醒,真正地醒过来。
他承认自己错了。
被恶意包围的时候,他下意识以为他需要的是数独本,是逻辑推理对注意力和心绪的粗暴转移,现在他才发现,这样的情绪克制多么粗糙。
裴听颂敞开的怀抱揭开了他坚强的假面。
他只是需要爱而已。
方觉夏不曾想到,自己多年来用痛苦作的茧竟然可以被裴听颂轻易解开。甚至在刚刚,他都差一点下意识将裴听颂推开,他以为自己可以消化这场劫难。
他忽然想到,刚刚回到床上时,裴听颂失落的眼神,他好像想要留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方觉夏转换角度,或许,裴听颂是害怕他在目睹方平的惨淡出场后,会后悔投身于一场爱情之中吧。
如果是过去的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因为他太害怕了。
听颂。方觉夏轻轻开口,叫着他的名字,谢谢你。
裴听颂笑了笑,觉得自己心痛的症状缓解了好多,理应是他感谢方觉夏才对,是他救了自己。
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失败案例。方觉夏抬手,轻轻放在裴听颂的脸颊。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声音柔和下来。
但是我从没有怀疑过真爱存在的必然性。方觉夏的眼神坚定,还扬了扬眉尾。好像在说,你看,方觉夏又在说令你头疼的必然性了。
而裴听颂的心脏,也的确为他这句必然性而痉挛了一瞬。
何况我也在改变,我现在也在努力地尝试去计算成功的概率,真的。方觉夏知道自己现在有些头脑混乱,但他希望裴听颂能明白他的心,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会放弃,我不是懦夫。
嗯,我知道你很勇敢。裴听颂亲吻他的鼻尖,温柔至极,是我开始患得患失了,我变了。
过去的裴听颂面对任何事物都是自信的,好像全世界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做不到的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踏入许多片森林,过各种他想要过的生活,他自由,而且无所畏惧。
直到爱上方觉夏。
他身上的戾气被方觉夏的温柔所包裹,也终于体会到害怕失去是什么感受。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只做到搏一搏成功的可能,他开始思考失败的后果。
裴听颂真的很害怕,方觉夏会在某一天告诉他这个点选错了,你依旧是个无理数。
明明刚刚还哭过,方觉夏这会儿看着裴听颂怅然的脸,却又不自觉笑起来,是他从见到方平之后的第一个笑。
我们越来越像了,好奇怪。
看着他就像是在看自己,镜像里共生的对立与统一。
裴听颂紧紧地抱住他,吻着他的侧颈。
不奇怪。我们是两艘在大海上航行的忒休斯之船,意外相遇,害怕分离。于是你把你的零件换给我,我把我的零件换给了你。我们不再是过去的我们。
我们成了彼此。
第85章残骸于海
这真是一句奇妙的话。
方觉夏被他抱住,闭上眼几乎能想象的那幅画面。他甚至嗅到带着咸味的海水和发潮的木头气息。
他吸了吸鼻子,充满依赖地窝在裴听颂的肩窝,轻声问,可是我们没有换上新的零件,换来换去都是旧的,可能就不能航行几百年了。
你想活成人精吗?裴听颂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笑意,温柔地用手掌抚摸着方觉夏的后背,明明自己是年纪小的那一个,却还像哄孩子一样,旧零件就旧零件,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腐朽。可能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就一起沉到海底,变成两副遗骸,像死亡的鲸鱼一样,慢慢沉下去
方觉夏鼻尖又一次发酸,我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尾。
裴听颂对他微笑,我也喜欢。
或许有一天,会有人潜入深海之中,发现他们的存在,挖掘出他们曾经并肩乘风破浪的故事,也会察觉,他们身上每一块腐坏的零件,其实都来源于彼此。
两艘完全不同的忒休斯之船成为对方的遗骸,永远葬在海中。
方觉夏知道,在刚刚接受幻想彻底破碎的时候,选择去剖白自己,或许是一件很蠢也很冒险的事,但他真的很想让裴听颂知道。
如果没有裴听颂,方觉夏无法想象这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