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钟攸推了碗,道:“但单论南下三位,你觉得谁是呢?”
江塘知府是永乐二年晋升上来的庄惠,出身清贫,当年上京进学的盘缠都是江塘钟家给的,如今钟家在江塘一商为势,这位大人可谓是涌泉相报。徐杭知府乔江,半生在徐杭为通判,直到永乐年地方老派退位,他于永乐三年才熬到知府的位置,若是没有私下诸商推崇,他半生无业绩,凭什么越过五品同知跨上把手。这两位过去政绩平庸,虽然未曾闹出鱼肉百姓的恶闻,但如今事触其立官根本,谁敢说实话?
“那我便传书纯景,他于督察院当职,督察院审查百官,他有责力查此事。”晃动的汤面波澜皱晕了倒映着的影,钟燮道:“他不行,我便传书大哥。大哥不行,我便传书老师。老师不行,我便自背荆条去陛下殿前跪一场!此事绝不能拖延,我势必要让陛下听得见。”
“你传书纯景,纯景七品监察御史,他仅凭私下书信来责难国策已为逾界。你传书大哥,他拿着你一面之词跪朝殿,面诸官,却连个称得上证物的东西也没有。你传书老师,老师先前力阻运河已触及陛下逆鳞,如今光靠学生的一纸薄诉就要再犯天威,只怕多半弄巧成拙落人口实。如辰,要阻烟粟,必须拿出能够令陛下相信的证据,否则仅骂地方也无济于事。”
可是烟粟的证据是人,而死人留不住。
两人僵持,时御突然道:“你为什么要查烟粟?”
“有人暴毙。”钟燮垂头,“死因多半是长时吸食烟粟。”
这水太深,还是浑浊一片。不论钟燮还是钟攸,目前都轻易看不到底。一个不知底的东西,又如何能说服别人?但是待烟粟流至整个大岚,瘾毒爆发时再提及又有何用。
钟攸也没笑容。他最初提及塘靖运河,为得是南北商运畅通,中枢行管便利,军备传送快速,但他没能料到此事竟让辛明执着到这个地步。他也没能料到,烟粟会来得这么恰到时候。
钟燮在桌边转了一圈,他面着树杆,凝目沉思了良久,突然侧头道:“我给祖父书信。”
钟子鸣有功绩在前,是老人。因为当年罪太子一事正是他查的,所以更加谨慎,不沾新帝的恶处,不越雷池一步。并且江塘钟家此次强行夺利,只怕没有与京都钟家提前透过半个字,钟子鸣不可能不记着。钟燮是他嫡孙,他从孙子这里得了消息,只要稍稍向辛明提个话音,落个疑处,皇帝自会探查。
钟攸没回话,他还在细细思索。
谁流入的私货?
苏舟和朴丞又在面馆里帮活,今天歇业的晚,少臻赶着往码头去,匆匆跑出门,又转回头,对苏舟道:“师兄晚上回村吗?”
“回。”苏舟问道:“怎么了?”
“正好正好。”少臻急道:“我从前在长街那边的破庙里住,月前回去一趟拜我师父时忘了本先生的谏文,这段日子一直忘了拿,你回头若是不急走,顺路帮我带回去,还给先生。”
“好说。”苏舟冲他打了个响指,靠门边笑道:“交给师兄没问题。”
少臻也打了一个,两人一笑,他就赶着跑了。后边端盘子已经有模有样的朴丞探头过来。对苏舟道:“这小子是不是更结实了?”
“码头货沉,他瘦的也多。回头去了学院,哥几个留意给他补回来。”
朴丞心心念念地转回去问榕漾:“我是不是更结实了?”
榕漾合掌轻声啊呀道:“特别结实呢。”
朴丞顿时心满意足,指哪端哪。
榕漾要算账,苏舟就问了破庙的详细路,和他们说了几日后见,就自个去了。长街上要起灯了,路上有些昏。苏舟最近易低落,正逢这天瞧着也不好,积了云,晚上要下雨的样子,他驻步看灯笼一个个挂起来,才入了巷。
巷深路窄,没几个乞丐。这位置太深太偏,几乎没人。他按榕漾说的翻了墙,人还没跳下去,就听有人骂道:“随娼卖笑的玩意!你还咬着什么硬气?明日就是卖出去的东西!你敢再跑,我就打断你腿!”
苏舟跳下去,发现人是在破庙里说话。他本想避过去,等人没了再进去。但这声音似曾相识,他从破窗沿望了一眼,谁知这一眼随即心头像被人扎了刺,从胸口一路窜到指尖的冰凉,紧接着火气从底下翻腾上来,充斥全部。
造化要弄人的时候,因果错杂。业障压下来的时候,缘劫难逃。
许庆生拽着许兰生的头发,后压在地上,扒住她挣扎的手,套着布条捆绑。许兰生显然是被打的时间久,脸上青肿未褪,她嘴里勒了布条,唇角都磨出血了。
阴沉沉地云幕里暴起惊雷,苏舟踹开破门板的时候,那雨点噼啪的开始疯狂下砸。
他一拳砸在许庆生的侧脸,将人掼砸过去,他怒道:“你这畜生!”
苏舟按住许庆生,几乎要捏碎他的肩骨。拳头砸下去的时候触感麻木,苏舟一腔怒火翻涛,他不知道砸了多少下,听着许庆生毫无招架之力的痛声渐小。
“苏......”后背上扒滑着他一心仰慕的姑娘的手指,他听着许兰生低呜哽咽道:“停......会死人......”
许庆生满面殷红,多是鼻血。他捂着口鼻,蜷身痛哭。许兰生扒着苏舟的衣衫,紧紧拽住他最后的线。
暴雨倾盆,哭声被淹没。惊雷阵砸,庙里昏沉低暗。苏舟垂头喘息,他松开许庆生,回手握住许兰生的手,那春花娇嫩的指尖皮开肉绽,磨得不像话。苏舟红了眼眶,他想握紧这个人,指尖却又小心翼翼怕碰碎了她。
他道:“兰生。”他垂头遍遍唤着:“兰生。”
许庆生缩着身,口鼻上的血往下滑。他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干枯地指扒着后靠,他癫声笑:“原来,原来你不仅勾了人时御,你还拿了这小子的魂。”他陡然尖锐地喊:“苏舟!你好啊!你敢碰她?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你六哥的破鞋!”他说着抱头团身,颤抖着微抽搐,他念着:“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又混乱的念着:“兰生!兰生拿来了吗!烟粟啊、我要烟粟!”
苏舟过来拖拽起他,咬牙道:“你凭这种东西,就要打她卖她?!”
许庆生畏缩地抱着头,他又摇头又点头的疯癫,他在拖拽中哭起来,鼻中血还在流,他满面痴瘾道:“我如何是好?烟粟!”他哭道:“谁能戒的掉烟粟!你抽、你若抽,你也一样!我如何是好?不卖了她,谁给我烟粟!”
苏舟拽着他,面色骇人,他红着眼一字一顿道:“是你混账!我能抽,我也能戒。你造孽,你不该寻借口!你打她,你算什么东西!”
许庆生被提离了地,他恶毒地猝声:“你抽!你抽啊,你好胆就抽!”他咯咯地笑:“你若戒得掉,这天下若有人戒得掉,我就自裁给你瞧!”
苏舟松了手,擦掉脸上被他喷溅的血,他眼里是沉寂的火,又仿佛是燃烧的冰。
“你记得这句话。”
许庆生抱着头哭笑不断,他一会儿说着“好啊”一会儿哭道“烟粟”。
惊雷轰鸣,震耳欲聋。许兰生半昏着神,指尖一直扒着的人,却仿佛不在了。她伏着身,昏沉间看见少年人躬下背,在甜腻的味道里呛咳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