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宋朝北侵,穆宗不得已匆匆结束春捺钵,下令回上京。君王一声旨意,便令出法随,只三天时间,大部队便已经上路了。草原上,漫长的回京队列连绵不绝,燕燕坐在马车里,闷闷不乐。她自三天前就这样了,似乎那个爱笑爱闹的顽皮少女,忽然间变成沉静的大姑娘了。
一向爱同她打打闹闹的乌骨里觉得纳闷,推着她:“喂,你怎么了?”
燕燕闷闷地说:“没什么。”
胡辇却是不在车中,骑着马在前面,燕燕的异状,她并没有发觉。这次回营匆忙,她要帮着父亲准备回程之事,似他们这等拥有部族、臣属、私兵、奴隶的大贵族,出门回程自然不可能只有打个包袱的事情。萧思温研究军报,把事情全部甩给她,她忙得只能把一部分事情派给两个妹妹分担,哪里有空留意到她们的心事。
偏生乌骨里也是一边忙着事情,一边抽空还要与喜隐悄悄见个面,直至回程路上,骑累了马回到车中,才发现燕燕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燕燕却是不理乌骨里,只独自掀开车帘,看着车外。乌骨里自然是不知道,自己一句随口的玩笑话,令这个从无心事的妹妹,开始有了心事。
去年偷听到族兄萧达凛劝胡辇考虑婚配对象时,燕燕甚至还天真地劝胡辇:“嫁给德让哥哥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和德让哥哥成一家人了。”
可是从何时起,这种感觉,就不一样了呢?
从小她就喜欢追着德让哥哥玩,然后就不知不觉,成为一种习惯,那时候,她以为这样的关系,会到永远永远。可是人都会变,人会长大,小姑娘会长成大姑娘,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胡辇告诉她,这是她长大了。
长大了,就会多了许多莫名的心事,莫名的愁绪吗?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但她却发现自己更喜欢缠着韩德让了,甚至在韩德让面前,更加无理取闹了,她希望他看到的都是自己,希望他也以同样的投入来对待自己。其实,这三天来,她只要睡觉的时候梦到胡辇和韩德让在一起的情景就会惊醒,气闷不已。
她转过头来,忽然问乌骨里:“二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乌骨里眼睛一亮,扑到燕燕的身上笑道:“小丫头,你莫非有看中的人了?是谁?是谁?”
燕燕诚实地说:“是德让哥哥。”
乌骨里顿时失去了兴趣,松开她仰后一靠,翻个白眼:“哦。你已经说了一百遍了,你喜欢德让哥哥,你将来长大要嫁给德让哥哥。大姐,德让哥哥很好的你嫁给他吧;二姐,德让哥哥很好的你嫁给他吧……哎呀,小燕燕,我知道你的德让哥哥最好了,全天下的女人都要嫁给他,这么多年了,你可不可以说出第二个名字来同我说话?”
燕燕恼了,捶了她一下:“二姐,人家好好地同你说正经事,你要取笑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乌骨里坐正了,笑着接住她的小拳头:“好了好了,你倒说说,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燕燕扭捏了一会儿,道:“我就是想问啊,你说吧,说吧。”
乌骨里顿了一顿,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不禁浮上一个笑容,声音也低了下来:“嗯,是啊,你若有了喜欢的人,你就想天天看到他,怎么看也看不够。离开他的时候,就会想他,睡觉的时候,就会梦到他……”
“要是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
乌骨里眉毛立刻倒竖起来:“他敢!”
燕燕吓了一跳,怯生生地问:“那会怎么样?”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乌骨里说到这里,怀疑地看看燕燕,“看这样子,你似乎真的有喜欢的男人了?少拿韩德让搪塞,你从小到大,说起他来从不害羞的,要是他的话,你还能这样奇怪?”
燕燕闭上嘴,不说话了。乌骨里扑在她身上,又是呵痒痒,又是捏脸蛋,威胁利诱了好一会儿,也没问出是谁来。却听得外面一阵喧闹之声,不禁掀帘问:“怎么了?”
胡辇骑着马,一脸严肃地过来呵斥:“别探头,在马车里待好,拿上弓箭和刀,小心,外面有刺客。”
“刺客?”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叫道,“什么刺客?刺客在哪里?”
胡辇把两个妹妹塞回马车,就拨马回转向前,便见身后一骑疾驰而过,胡辇忙叫住他:“德让,出了什么事?”
韩德让脸色极差,却不及理会胡辇,只匆匆一点头而过,胡辇不放心,也追了上去。燕燕在马车中听到“德让”二字,再也忍不住,也跳了出来,骑上马追过去。两姐妹追到前面,却被皮室军挡住,但见气氛紧张,警卫森严,只放了韩德让一人进去。
胡辇抓住一名军官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那军官的脸色也是极难看,只行了一礼道:“有刺客行刺主上,明扆大王受了重伤。”
燕燕失声:“明扆大王——”她知道明扆大王对于韩德让来说,有多重要。甚至可以说,胜过韩德让的生命。而今韩德让用生命来守护着的人受了重伤,韩德让——韩德让他会怎么想,他的心里,应该有多痛苦啊!
想到这里,她扭头对胡辇哀求:“大姐,你快去向爹爹拿令符,我要进去陪着德让哥哥!”
胡辇气得狠狠拧了一下她的手臂,斥道:“少胡说八道,主上遇刺、皇子重伤,你知道这里头的事有多严重,你少给我再添乱。”转而命令侍女:“福慧,给我押着她回去,看着她,不许她给我惹事。”这边忙去找萧思温商议对策。
萧思温与韩匡嗣正并肩骑马而行,他们在离御驾较远的地方,低低地交谈着。
“思温宰相,你觉得皇子贤如何?”
“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韩匡嗣听闻此言,嘴角已经翘起:“看来,您对皇子贤的印象很不错。”
萧思温沉默良久,道:“先皇死在祥古山的时候,我和你说过,不知你我有生之年能否等到另一个明君。”
韩匡嗣亦叹道:“当年救下皇子贤,我也是抱着为先皇尽最后一份心力的心思。确实没想到他能给我们一个这么大的惊喜。”他顿了一顿,“也许是因为他身体弱,所以想得比别人更多一些。”
萧思温点了点头:“是啊。自我契丹开国以来,横帐房三支一直为了争夺皇位血流成河。各支子弟,一出生即以夺皇位为天生使命,却不知道为谁而夺,为何而夺,夺来了又如何处置。没得到皇位的人眼里只有那个位置,得到皇位的人又要全心全意防备旁人夺走自己的位置。”他说到这点,停顿了良久,又长叹一声,“主上利用祥古山之乱得位后,只知纵酒杀戮。他一生所求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了。我一直在想,主上去后,谁能继承他的位置。李胡?罨撒葛?喜隐?只没?敌烈?不,这些人都和主上一样,想要皇位,却从没想过夺得皇位之后要为大辽做什么。”
“但在这么多人中,皇子贤是唯一一个不但想过夺皇位,还想过夺回皇位后做什么的人。我想你如今可以下定决定了,是吗?”
萧思温叹道:“……皇子贤的身体太弱了,谁也不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要说服群臣支持这样一个主君太难了。”
韩匡嗣盯着他,沉声道:“可是,他确实是眼下最适合的人,最能继承我们改革汉制理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