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沉默了,沉默到燕燕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得他长叹一声,道:“人,不能只有盼望。与其期望别人的拯救,不如自己努力,去改变现状。”燕燕听不懂韩德让话中的意思,但能听出他话语中的痛楚和无奈。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得转过话题:“下面在做什么?”
韩德让往下看了看,道:“宋兵退了,他们在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自己终于又活过一次,人就是这样,一息尚存,便能够重拾乐观与信心,继续活下去。你看这燕云十六州,百万黎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活了几千年,一代代薪火相传。我们都是过客,只有他们才是永远。”韩德让忽然指着城头道,“你看看这城墙内外,那些战争的遗骸,你看到了吗?”
此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残阳如血映着战场。但见城墙内外,还残留着这些日子残酷战争留下的的痕迹,那些残肢断臂、处处血痕,那些翻倒的帐篷、残破的车辆和器械,倒毙的战马和无人收拾的尸身。
燕燕看着尸身,她第一次这么接近战场,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骤然变得雪白。韩德让见了这场景,一时忘形,忽然想起眼前的人,并不是素日与自己一起指点江山的耶律贤,而只是一个小姑娘,心下顿愧,忽然伸手遮住了燕燕的眼睛:“别看。”
“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我后悔了。”
燕燕问:“为什么?”
韩德让长叹:“这么惨烈的战争,不应该让你这种小姑娘看到,会做噩梦的。是我的不是,不应该让你来。”燕燕扯下他的手,转头去看他:“你本来是想让我看看生死的残酷,免得我今天害怕了,明天又闯祸。但你现在怕吓到我了,是不是?”
韩德让摇头:“不,我不是故意想要去吓你,就算你明天要闯祸,我也不该在今天吓你。人要长大,但我不愿意你这样长大。燕燕,你是应该生活在幸福中的小姑娘,不应该直面战争。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燕燕却摇头:“既然你、爹爹,都要面对战争,那我也迟早要面对的,何必掩盖真相。”韩德让诧异,没有想到素日单纯天真的小姑娘,竟有这样的见识。他顿了一顿,道:“是,燕燕,你长大了。”
燕燕却是才说了这一句,便又恢复了原形,长长一叹:“唉,可我真不喜欢战争。德让哥哥,为什么人要打仗呢?”
韩德让沉声道:“为了野心。”
燕燕仰头看向韩德让。只见韩德让身子挺得笔直,眺望远处,此时天渐渐黑了下去,黑暗掩盖住了他的身形,他的话语也显得缥缈遥远:“自盛唐覆灭以来,这片大地上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六七十年了。你所看到的这些还不是战争最惨烈残酷的一面。每一次战争,都有无数百姓要为上位者的野心献出生命作为祭奠。契丹人南下,汉人北伐,这幽州城下,来来去去,死的都是无辜的百姓。唉,宁作太平犬,勿为乱世人……”
燕燕轻叹:“我们这里已经算好了,至少幽州以北,已经几十年没有战争了。我听说南方列国,这几十年来,一天也没有停止过战争呢。”
韩德让长叹:“是啊,南方列国,几十年来已经白骨如山。这燕云十六州,倒不知道是……唉!”想当年契丹人南下,燕云十六州受灾,汉民纷纷逃到南方去。可等到中原列国混战之时,这契丹人所统治的燕云十六州倒成了难得的安定地区,不但没有再逃亡,甚至还有南方的汉人逃向燕云十六州。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起,他们这些汉臣,也终于死了南投之心,而着力去经营好这北国之地的百姓安乐,去努力让胡地从汉俗,做化胡为汉的奋斗。
他不欲再说下去,只岔过话题,道:“我听说,如今长江以北基本上都已经被赵匡胤所剿灭,我也但愿赵家江山能够长久一些,免得黎民又受民灾。”说到这里,不由心中暗叹。之前他们甚至以为一统天下的会是周主柴荣呢,可柴荣尸骨未冷,江山已经改朝换代。也不晓得这赵宋江山,能有几年。与其寄望南方,还不如自己努力吧。
燕燕道:“我爹说,宋主有一统中原的野心。德让哥哥,你说他还会再来吗?”
韩德让摇头:“我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道,“虽然不知道这次他为什么忽然退兵,但他再来,怕只是时间的问题。可怜因他这一次无功而返却受攻击而死的那些士兵百姓,无论是宋国的还是辽国的。等他下一次积蓄好实力出征,又是一番杀戮。可怜燕云百姓却永远为这种来来回回的拉锯战不停献出生命。”
燕燕看着眼前一切,忽然长叹一声:“是啊,任何一个英明之主都不会放弃易守难攻的燕云十六州。”
韩德让有些惊讶地看着燕燕:“燕燕?”
燕燕指着远方,仿佛前面有一张天下舆图:“当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辽国才有南下的资本。燕云以南是富庶繁华的千里平原,大辽铁骑纵横奔驰昼夜,即可饮马黄河。只要大辽强盛,旦夕之间便可攻入南朝腹地。若是失去燕云十六州,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一步一个关隘,光是为了越过长城一线的天险,大辽就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死多少契丹男儿。更别提燕云富庶、百姓勤劳,这些都是大辽不可失去的财富。宋国虽然想要回燕云,可大辽更不愿失去燕云。”
韩德让听着这番话,看着燕燕的眼神,越发多了一些寻味,这个小姑娘,虽然单纯天真,但终究还是后族之女、宰相千金,她从小到大受的毕竟是后族教育。后族的姑娘,不只是为后为妃,如述律太后那样,还能够亲自率兵征战,甚至皇帝不在的时候,有独立执掌朝政的能力啊。
他的眼神越发地深沉,后族许多姑娘纵然接受骑射之学、御兵之术,但契丹人对于汉文化接受者并不算很多。便如述律太后,也是资质天生,又加上后天种种环境,才能如此。
而萧思温,不但按照后族的教育来养育他的三个女儿,甚至还让她们研习汉学,有着天下政局的大观念。果然如外界所说,虽然后族三支各有消长,但大辽的下一任皇后必出萧思温家的传说,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他的心中为燕燕的惊人之论而感慨,不想这发表惊人之论的少女转过头看着他,忽然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顿时自己破了那层高深的面具,笑嘻嘻地道:“德让哥哥,你怎么不夸我啊?”
韩德让怔了一怔,不禁失笑,顺着她的话夸奖道:“你说得很对。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对这些有兴趣。”
燕燕却摇摇头,笑道:“有时候爹爹和大姐会在家里谈古论今,我偶尔听听罢了。”韩德让方有些放松,却听得这丫头又出惊人之语:“其实,我觉得德让哥哥想燕云百姓免受兵灾之苦也很简单啊。”
韩德让饶有兴趣地问她:“哦?你说该怎么办?”
燕燕明亮的眼睛望着韩德让,大声道:“宋兵敢北伐,就是因为我们大辽主上昏庸,有隙可乘啊。如果君王英明,调度合理,以攻为守,以北汉为屏障,宋主只怕连幽州城下也到不了!”
韩德让吓了一跳,掩住燕燕的嘴:“轻点声。”他的手一触到燕燕,才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缩回了手,脸也红了。
燕燕却扑哧一声笑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韩德让。
韩德让叹息:“小丫头,这还在外面呢,你怎么什么都敢说啊!”
燕燕执着地看着韩德让:“那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韩德让没好气地道:“好了好了,何止有道理,你就是道理。”
燕燕又笑了,笑声灿烂,如银铃落于夜空。
夜深了,韩匡嗣回到府中,疲惫地坐下。
韩德让已经相候多时,见他回来,也不说话,只为他解下冠带,奉上热茶。
韩匡嗣饮了一口茶,屏退左右,韩德让方关心地问道:“父亲,宫中如何反应?”
韩匡嗣道:“没事。”
韩德让打开药箱,看到那只红色的药瓶,拿起来打开看了看,松了口气,跪到韩匡嗣椅子边:“父亲,肖古已经死了,取活人心和药的事,已经被制止了。父亲,您不需要再拿性命冒险了。”
韩匡嗣长叹一声:“是啊,燕燕这孩子,真是个有长生天庇佑的孩子……”转而问道,“你那边如何?”
韩德让道:“我在宫中便把密函交与思温宰相,出了宫以后,我带燕燕散了散心,后来送到思温宰相那儿,也看了密函。”他顿了一顿,“奇怪的是,那密函中,并未提及思温宰相家的事情。”
韩匡嗣“哦”了一声:“那其他人呢?”
韩德让道:“那密函中凡涉案之人,皆有明证之罪,尤其是涉及李胡父子,更是不留余地。可偏偏对思温宰相家的事只字未提,连乌骨里和喜隐的事情也一并瞒下了。”
韩匡嗣有些吃惊:“太平王为何如此?思温宰相可知其中缘由?”
韩德让摇头:“思温宰相也不知道。我猜太平王必是另有图谋。”
韩匡嗣问:“他在图谋什么?”旋即又自己摇头,“恐怕只有回上京才能够知道了。”
过了数日,穆宗下令,班师回京。
然而,宋国的强势兵锋却成为辽国上下挥之不去的阴云,宋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下一次,辽国还能如此好运吗?谁也不知道。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