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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宝也。《诗经》有言,憬彼淮夷,来献其琛,昔年大梁帝君将这“琛”字送给他最为疼爱的孙儿之时,恐怕未曾料到,这个字并没有给尚在襁褓之中的傅琛带来泼天的鸿运。相反,等在这个名字背后的是铺天盖地的追杀,搜捕与二十五年的家国不存。
大德五十三年,帝君重病,朝野动荡。皇后容氏一族只手遮天,瑞王联合左相与之斡旋,处在夹缝之中的朝中公卿蛰伏了整整十年后,这才又恍惚想起,大梁国还有一个占宗室正统的年幼王孙可以用作制约容氏的棋子。
年幼王孙自小身负才名,大梁帝君对他宠爱不明。连他的名字都是帝君熬了好几个日夜,几番斟酌最终定下的。傅琛,傅是大梁国姓,是天,是至高无上的权威;琛是至宝,是大梁国众望所归的新生力量。
倘若不是因着十一年前的巫蛊案,傅琛也不必自小离帝京,被人暗度陈仓送到待霜阁中,受这份寄人篱下的屈辱。
今日风急雨骤,大雪封山,由栖霞谷上山的马车茕茕孑行,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漫天风雪裹挟进去。车夫身披着熊皮斗篷,一手拿着竹鞭骂骂咧咧,车厢左摇右转,颤颤巍巍,仿佛稍不留意便会滑入到栖霞谷的万丈冰崖之中。
唯独马车里的人一脸泰然之色,丝毫不见急躁。
他的眼睛实在是漂亮,黑白分明,光芒流转,即便镶在一副略显单薄的躯体中也令人忽视不开。他的鼻梁挺直,唇色偏浅,若生于乱世,这本该是一幅薄情枭雄之相。而若生在当下,他则像是一把被浸在温水之中的利剑,蛰伏在黑夜里假意乖顺的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而今时不我待,正憋屈得很。他早些时候刻意避开了待霜阁的早课往山下清河镇闲荡了半日,而后他猛地垂死病中惊坐起,这才想起今日的早课事主是他那心狠手辣惨绝人寰的师父。
世人皆道待霜阁云君仙子长得好,性子淡,举止端庄,甚有运筹帷幄的气度。然而淡漠的另一重写法叫做不近人情,端庄的另一层意思叫做严谨刻板,外加此人脾气实在太臭,动辄对他冷嘲热讽。傅琛在她的门中狼狈如一条落水狗,稍不留意便能被她刺得体无完肤。
诸如蠢笨,不勤,四体不食五谷不分,傅琛对此十分有意见。待霜阁本是汇聚天下谋士之所,虽说近几年形势一日不如一日,但偌大的待霜阁也断然不需沦落到需要弟子下海做伙夫的惨状。
而唯独这长得好一事,傅琛纵再心头腹诽实则也否认不来。
他的师尊长得真好,仿佛冰雪之中横生出来的一朵妖花。
傅琛一念至此,咽了口口水,又将怀中的浆果抱得更紧了些。这是他为自己师尊带去的谢礼与告罪之礼。师尊成日里多在后山闭关,好容易见了人也给不得他一句好话。傅琛对自己的师尊虽藏了满满一腔怨气,但他逃了早课在先,苟延残喘,再是不愿也不得不扬起第十二万分的耐性同那人周旋。
傅琛已满了十七岁,再过两年便可及冠,而那动辄将他当七岁幼童训斥的师尊则仿佛刻意忽略了这件事。这一篮子浆果便是他第一百零一次的徒然努力。他想向他的师尊赔礼致歉,也想让他的师尊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任打任骂的孩童。
冰崖上的马车一路颤颤巍巍往上攀登,车夫一不留神,马车复又沿着结冰的坡道往下滑了一截。车夫没有办法,敲了敲车门,道:“小公子,这路实在上不去。不如我把你的钱退你,你我在此处休息一阵,等雪小些再上去如何?”
倘若真等风雪小些,云君等得不耐烦,又不知该怎样拿他一同撒气。
傅琛摇了摇头,脱下斗篷,将那一整篮子浆果都包裹在自己的麻布斗篷中。“退钱就不用了,你回去吧,我自己上去。”
言罢,他果然抖着脊背,一步一滑朝着冰封断崖的山道上行去。
傅琛行至不到一半,却见结了冰的小路尽头一个人影提着灯,斜斜躺在一颗树干上,光着脚,冷冷睥睨着他。湛青色长衫与厚厚的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缕发丝垂在前襟上,顺着发丝往下,她提灯的手也笼在厚厚的皮手套里。
而唯独一只秀白的脚由衣摆下露了出来,白雪皑皑,长风未歇,她的脚背上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晃动的脚掌仿佛全然感知不到冷。
傅琛浑身巨震,抖了抖,头大如斗。
“……师父,您老再这般神出鬼没,徒儿就要被你吓死了。”
山道上的人冷笑一声,长袖一挥,傅琛便如那训练有素的狗一般,“咚”地一声跪了下去。
“徒儿该死,言语多有冒犯,师父大人不记小人过,我错了。真的。今日雪大,你赶快些回去,千万不要着凉。”傅琛深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更懂得如何适时地卖乖,讨巧,通过暴露弱点而引起敌人的轻视。但此招对谁都十分顺手,唯独对于云君,他实在是束手无策。
果不其然,山道上的那人不置一词,跳下树干朝他走来。
“你就因着这一点毛毛雨而误了早课?”
云君话音刚落,风声呼啸,大雪纷飞,风雪将她的斗篷帽檐吹了下去,露出了她的脸。
这不是一张名冠天下的谋士该有的脸。她的眼睛细长而狐媚,下颚收束的线条略有些突然,唇色不点而朱,一张嘴没事便死死抿着,一看便十分不好惹。她今日专程在额间点了一朵妖异的六瓣梅花,傅琛看得呆了呆,云君冷哼一声,又将自己的斗篷拉好。
待霜阁云君长老有一个十分清雅的俗名唤作明溦,但她自己不喜,门中之人惧于她的淫威,平日也只敢“云君”“云君”地喊。
“……毛毛雨……”
傅琛话音刚落,一阵强风袭来,山道上的二人险些被这风给刮下去。
“是,徒儿知错。”
傅琛决定先行认怂。
明溦提着灯走上前,秀白的脚踏在覆满了细雪与石子的山道上。她今日穿着甚是轻简,头发以一支玉簪松松挽着,发丝乱在额头上,在冷风之中。她将那一盏灯放在他的面前,傅琛缩了缩脖子,僵着背,等着她的巴掌落下来。
“既然知道为师的脾气,为何还往那清河镇中去,嗯?”
她问得太过温和,风声尖锐,细雪纷纷扬扬。若教不熟她的人来看,她半跪在他的面前,好端端为他笼好了外袍,本该是一个仁爱而慈悲的人。但傅琛对她太过熟识,熟识得甚至有些抖。
“……徒儿知错。”
她的手指往他的衣襟口停了片刻。就在傅琛全以为自己会被他的亲师揍到半身不遂之时,明溦仿佛刻意一般,点了点他的衣襟,柔声道:“今日就算了罢。”
“……”
他本已经做好了她一鞭子抽下来的准备。傅琛目瞪口呆地抬起脸。
“今日为师有客人来,你快些给我滚回去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