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至在许多年之后,当她同人交欢的时候,她的身体依然留着那时最本能的记忆。
“……你可知,此毒并非我独有?”
顾千帆的声音仿佛穿过了重重迷雾才到达她的耳膜。明溦的神思渐渐涣散,渐渐听不清晰。她觉得自己的心下一根被久久绷紧的琴弦终于得以渐渐松懈了下来。
她终于可以冲破那一层困住了她几十年的精致囚笼。
正挣扎间,红袖坊的方向燃起了惊天火光。顾千帆面容扭曲,阴鸷与讶异一闪而过,本该是洁净的天色,却因为火光与杀声的缘故而沾上了异样色彩。也是,此处重重隐蔽,若有外人寻来,那些西夏国的旧人一定会先将红袖坊付之一炬。
“也好。当你那小徒弟带人寻来的时候,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寻到你的尸身?”
“傅琛……和你我……”
这最后的一句话,她张着口,也不知是否说了出来。
她的漫长而深沉的仇恨被悬置在了烟溪古镇的冷风里,不上不下,未曾着陆。但即便如此,在大火熄灭之后,晨曦依然会刺破云霾。晨光破晓,天地涤荡一新,另有人将带着新的可能性着陆在一个新的太阳下。
——傅琛和你我不同,明溦心道。他是新的造物,新的可能性。
他让她想起她在宇文疾手中的时候。一样的年轻,困惑,却也在心里藏了一把尖锐的刀。
细雪再度落了下来,尖锐而冰凉的触感飘到到了她的脸上。天与地皆是茫茫的白色。
***
“自我入宫以后,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容嫣轻声道:“那时他们都说迎春的是瑞雪,是吉兆,这种傻话,我昔年还巴巴地信了。也不知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她坐直了身子,掀开了厚厚的车帘。马车里的熏香馥郁,甜腻中混着淡淡药香味。成帝双目紧锁,浑身紧绷,横躺在马车里,似是正被噩梦追逐。马车外已是喊杀震天,硝烟与火星子从午阳门一路烧到了承乾殿。
但即便如此,当这一驾马车从帝君寝宫里潜行而出的时候,车内横躺的人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自顾自只知道做噩梦。
“他们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但是你看——巴巴想要扑到这囚笼里的人,在这金陵城里,一年又比一年还多。”
她知道他能听见。即便成帝已身陷睡梦,浑身紧绷,冷汗涔涔,但她给他喂下的香和毒来自异域,毒已入骨,而今成帝虽然形同一个废人,但他对于外界的响动声并非一无所知。也因着这一层,当容嫣轻柔抚摸他鬓角的时候,她并不担心此人能对她造成威胁。
“昔年你为安抚门阀,迎我为后,是否想到了今天?你将我拔除羽翼,囚禁深宫三十余年,令我成为那只能盼着君王临幸的废人之时,可有想到了今天?——我从未告诉过你,这皇后之位,我早就恨透了。既然这个位置这么好,换你来坐,如何?”
即便隔着厚厚的车帘,依然可以听到外间尖锐的羽箭和硝烟之声。喊杀声从承乾殿渐渐涌入了后宫,锦绣的山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宫中乱作一团。北大营的禁军以清君侧为号,将巍巍皇城合围了整整三日。三日里的血流与喊杀声如秃鹫一般盘旋在寝殿上空,细雪由小转大,到了昨日才将将见了些颓势。
巍巍皇城两度遭人血洗,楼台砖瓦渐渐失了色泽。喊杀声与奔逃之声越来越近,想来已是逼近了宫门。
睡梦中的成帝已鬓角生白,容嫣也不再年轻。但她知道这个垂死的老者对于宫变之事听得一清二楚。一念至此,她的心下更生出一股激越的快意。她冷哼一声,拿起车里的军刀轻轻摩挲。城外羽林军已渐渐呈了合围之势,若再晚片刻,怕是连宫门都再出不去。
马车在硝烟与羽箭之中,被十二个死士护着,不要命得往午阳门外飞驰。车里二人相顾无言,半生夫妻,也只有在这一刻才有了些共沉沦的错觉。
些微的挣扎过后,成帝幽幽睁开眼,轻声道:“即便你以我为质,也阻挡不了容氏的败局。禁军早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我没有料到,你竟这么恨我。”
“没有料到?”容嫣冷笑一声,道:“若真没有料到,你也不会在大昭寺时命亲卫持密诏救了皇孙。你我夫妻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但你从不明白我。你最不该轻视的敌手是我。”
夫妻,多么讽刺的字眼。成帝挣扎起身,莹亮的军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惨亮的刀光映得她的眼神如一团火,成帝却仿佛今天才认识了她。昔年容嫣被送往宫中的时候不过二十岁,新嫩可口,如刚长在枝头的果。她的稚嫩与明丽太过于适合用作安抚门阀,而在举案齐眉的戏码之外,容嫣是谁,她所求为何,他甚至从未花心思去过问一句。
“昔年你迎我入宫之时,曾对我说,但凡在这座皇城里一日,我终其一生都将是你的皇后。现如今,能在这时候还陪在你身侧的,只有我而已。”
“……妖妇!”
成帝愤然起身,抓着容嫣的袖摆往回扯。正在此时,马车重重一停,车外隐约有人喧哗。细细听来,那喊的竟是“清君侧”,“诛容氏”。忽地,车外一人朗声道:“妖后篡逆,皇长孙亲挟大军前来,还不速速弃暗投明!”
闻此,众皆哗然。
容嫣脸色一变,忙令内侍快些冲出宫门。入潮的士兵围了过来,齐刷刷的长抢扰得这精雕的马车仿佛巨浪里的小舟。
一匹马儿受惊,扬蹄踢翻了一人。恰在此时,羽箭破空,直落在了它的背上。骏马长嘶,马车歪朝一边。容嫣不管不顾,直令内侍朝午阳门外狂奔而去。军刀在她的手中触手生寒,刀尖指着大梁国最为尊贵之人的脖子。她从未拿过刀,但这一刻,尖锐的刀刃给了她些许安慰之感。
片刻的对峙过后,成帝抓着刀刃便朝她扑了过去!
他拼尽了全身力道方才得以和她抗衡。二人都已非盛年,长年累月的毒令成帝衰弱如八旬老者。马车重重一偏,二人皆被甩偏了几寸。容嫣当先掀开车帘,一簇羽箭深深扎在车门上。成帝由后抱住她的胳膊,天家贵胄,皇室清贵,在生死之交时都变得狰狞而野蛮。
容嫣反手一划,身后的老者闷哼出声。当马车再度朝宫门外飞奔去的时候,过快的速度将车门边的二人生生甩了出去!
落地的二人距宫门也不过几步之遥。成帝率先捡起一支断箭,红着眼,狠狠朝容嫣扎下去。她慌忙抓着他的胳膊,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成帝长久卧床,臂力大不如前,容嫣拼尽了全身力气掰开那羽箭,断箭承着成帝的怒火,箭簇距她的胸腔不过存许。
“……我杀了你!”
她从不知这卧床近十年的老者还有这样一口恶气。容嫣也被激出了怒意,此时也不管城外喊杀声震天,地砖上血流成河,她长伸着手,摸到了成帝的下颚,二人勉力对峙,纷纷拼上了最后一股狠劲求生。
血色与焰火将皇城渡上了落日一般的金色,细细的雪下泥水交汇,红色与白色混成一团。
铁箭入体,容嫣的心口微凉。
正在这时,军刀的刀尖从身后入体,生生穿透了成帝的胸膛。
汩汩的鲜血喷了容嫣一脸,成帝大骇,挣扎着回过头。持刀的人脸色苍白,尚且虚弱,但他身披甲胄,一马当先,他的眉目凌冽而冰冷,眼底空空荡荡,浑身只剩戾气。
这是成帝曾暗合众臣保下的人,是他身在病中也心念其平安的人。他是大梁国的新生之力,他的继任者,他用来制约容家的棋子与传承自己遗命的工具。他拔出了军刀,成帝倒朝一边。巨大的怨愤与不甘令成帝拼着最后一口气,捂着胸前伤处,颤巍巍地指着他。
容嫣早被这一番变故吓得呆了。却见傅琛走上前,蹲下身,朝成帝伸出了手。
“……不孝逆子,天打雷劈!”
他还没有说完,军刀再次入体。
鲜血混入薄薄的雪地之中,混着污水一应朝午阳门外流淌而去。傅琛疲惫地站起身,不看容嫣,不看任何人,收了刀。已是夕照时分,城墙与天色的交接之处落日熔金,这荒颓而艳烈的景象与那日奔逃之时悄然重合。
片刻后,一个亲卫颤巍巍走上前,单膝跪地,捧着他的长刀,扬声道:“吾皇万岁!”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亲卫与禁军在他的面前跪了下来。万岁之声响遏行云,傅琛静静看着,既没有心愿得偿的快慰,心下反倒空茫茫一片。
“你……!你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么……?!”
容嫣不管不顾,状若疯癫,指着傅琛大呵道:“你弑君,谋逆,即便你今日谋得权位,你的江山也并非由你的子孙来……”
她的咒骂声不绝,傅琛皱着眉,静静听着,远远看见承乾殿渡金的屋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在如潮的喊声响起来之后,那屋檐下的麻雀拍着翅膀越飞越远,仿佛飞出了囚笼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