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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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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情书

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酒吧里,痛骂年轻人一顿,抖出张发黄的字条说:“这是老头儿写给我的,读给你们听。哎哟呆逼,拿错了,这是电费催缴单。”

会说话的人分两种。第一种会说话,是指能判断局势,分门别类,恰好说到对方心坎里,比如蔡康永。第二种会说话,是指话很多,但没一句动听的,整个就像弹匣打不光的ak47,比如胡言。

胡言是我朋友中最特立独行的一位,平时没啥存在感,嘴巴一张就是颗核弹,“乒”,炸得大家灰头土脸。

一哥们儿失恋,女朋友收了他的钻戒跟别人跑了。狐朋狗友齐聚ktv,都不敢提这茬儿,有人悠悠地说:“此情可待成追忆。”角落里传来胡言的声音:“此情可待成追忆,贱货喜逢大傻逼。”

包厢里鸦雀无声。大家面无表情,我能听见众人心中的台词:哈哈哈哈我x博主太机智哈哈哈哈。

又一哥们儿结婚,迎亲队伍千辛万苦冲进新娘房间,最后一道障碍是找新娘的一只鞋。一群爷们儿翻遍房间,就是找不到,急得汗流浃背。

胡言踱步进来,皱着眉头说:“藏得真好啊。丑货,一看就是丑货干的好事,丑货别的不行藏东西最内行。水獭一生长得丑,但人家吃了睡不捣鬼。海狗喜欢藏东西,但人家也不去坑乌贼。本来图个吉利,她非得破坏婚姻。国人不立个《击毙丑货法》,就得重修《婚姻保护法》。人家说有些女的表面上对你好,其实巴不得你跟她一样,一辈子嫁不出去,今天看来果然是真的。”

刚说完,一名小个子姑娘“哇”地痛哭出声,连滚带爬钻进床底,从床架里摸出一只鞋,号啕奔走。

大家面面相觑,猛地欢呼。新郎擦擦汗,感激地递杯酒给胡言说:“多谢哥们儿,今儿多亏你,说两句!”

我在外围惨叫:“不要啊!”

已经迟了,胡言举起酒杯激动地说:“今朝痛饮庆功酒,明日树倒猢狲散。”

我劝他去学学蔡康永,于是他看了几集《康熙来了》,跟我说:“哈哈哈哈小s真好玩,像一块活蹦乱跳的毛肚,比我还不要脸。”

作为火锅爱好者,我就想不通毛肚怎么就不要脸了?!

胡言嘴巴可怕,但为人孝顺讲义气。他父亲很久前去世,母亲快七十了,相依为命。老太太精神矍铄,嘉兴人,隔三岔五包粽子给我们吃。网上叫嚣着甜粽党咸粽党,党个毛,只有嘉兴的才叫粽子,其它只能算有馅儿的米包。老太太送粽子那不得了,谁家还剩几个,大家一定晚上杀过去吃光。

我们当中,唯有悦悦没有吃过老太太包的粽子。

悦悦是胡言的女朋友,她明明学的是工商管理,却在一家连锁酒店做大堂经理。

胡言跟悦悦认识,是因为去酒店开房。

他一旦喝高,生怕回家被老太太怒骂,只好在酒店开个房间,趁天亮老太太去买菜的空隙,偷偷摸摸回家。

有次他喝倒了,跌跌撞撞去酒店房间。大家等他睡着,齐心协力把他抬出门,搬进车,半夜开上紫金山,将他一个人丢在灵谷寺。

我们埋伏起来,等他醒来看热闹。

想象一下,他睁开眼,以为在酒店房间,结果看见自己躺在两座巨大的石雕之间。石雕怒瞪双目,他会被吓成什么样子,大家不由得捧腹大笑。

干完活,我们索性从后备厢拿出酒继续喝。

结果我们自己喝多了,沉沉睡去。

管春第一个大叫着翻身起来,推醒众人,凌晨三点,我们找不到胡言,也找不到自己的车了。管春好端端一辆帕萨特,居然变成了一辆电动小金鸟!

大家吓傻了,这特么撞鬼了吗?

打胡言电话没人接,后半夜山上哪里有出租车。

我们骂骂咧咧,从紫金山爬下来,爬到山脚天都亮了。

然后我们在山脚的出口看到一个场景,车子停在路边,胡言坐在石级上一动不动,膝盖上枕着一个姑娘。

我忘了饥困交加,指着他说:“你你你你……”

胡言做了嘘的手势,说:“小声点儿,她睡着了。”

原来大堂经理悦悦下班,看见常客胡言被一群人抬上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骑着自己的小电驴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山。

等我们到一边喝酒去,她偷偷摸摸摇醒了胡言。于是胡言偷偷摸摸让她开车,把自己带下山。

胡言知道我们只有走下来,就在山脚等。等着等着,悦悦睡着了。

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三个月后胡言邀请悦悦去他家吃饭,尝尝老太太包的粽子。我们可以蹭饭,哭着喊着同去。

胡言没有和老太太说自己要带女朋友,只说狐朋狗友又要来,老太太不屑地挥挥手,答应了。

那天,悦悦迟到了,甚至没有出现。

胡言一直焦躁不安看向门口,我心下奇怪,借口出门买烟,打电话给悦悦。悦悦在那头带着哭腔说:“我妈妈在呢,你们吃吧,替我跟胡言说对不起。”

晚上两个人在管春的酒吧,面对面僵持。

悦悦终于开口:“对不起。”

胡言不说话。

悦悦说:“我妈妈一直反对我不回老家,待在南京又没有好工作,所以她想让我回去。”

胡言说:“那你回去吧。”说完起身就走,我赶紧跟着。

悦悦独自坐在那里。

我们在街边兜风。我说:“胡言,要不你跟她去长沙。”

胡言说:“我放不下妈妈一个人留在南京。”

我说:“你可以带着她去。”

胡言不吭声。

我叹口气,说:“是啊,老人么,总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

从那天开始,胡言和悦悦虽然还是恋人,恍如什么都没发生,但两人闭口不谈将来。

半年过去,我们组织了一场旅行,喊胡言和悦悦一块儿去。

我们兴高采烈在泸沽湖边,喝得酩酊大醉。篝火闪烁,悦悦对胡言说:“我要回长沙了。”

胡言说:“嗯。”

悦悦沉默一会儿,说:“你能陪我回去吗?”

胡言看向远方,不回答。

一边的管春突然站起来,激动地说:“我有办法了,我们明天就回南京,把老太太接上,看她习不习惯在外头待着。”

一个声势浩大的老太太旅行计划诞生。

老太太狐疑地盯着我们,说:“这么大年纪,我哪儿都不想去。你们别吹牛,就你们这阅历,能跟我老太太比?这中国我哪儿没见识过?太不安全了,我不坐飞机。我不坐火车。我没几年好活了,不想遭那罪。”

大家凑钱租了辆房车,开到胡言家楼下。

老太太左右看看,咂咂嘴:“哇塞,感觉不错。”

大家齐齐对视,有戏,连哄带骗,老太太勉强同意,去离南京最近的安徽黄山瞅瞅。

大家正要欢呼,老太太得意地说:“我唯一的要求……把老赵老黄老刘也带上。”

我们面面相觑。

于是一辆房车,胡言管春毛毛和我四个年轻人,老太老赵老黄老刘四个老年人,清晨踏上奇怪的旅途。

车子还没开出南京,老赵坐立不安,嘀咕着不行不行,要看孙子作业做好没有。我们只好把他送回去。

重新出发,开到高淳都大中午了,老黄哮喘发作,大家手忙脚乱把她送进高淳人民医院。老黄的儿子媳妇开车冲到,劈头盖脸对我们一阵痛骂。

天已经黑了。离安徽黄山才两百多公里,抵达却遥遥无期。

我们忙乱完医院的事情,回到房车,胡言打开车门,看到老刘已经睡着了,茶几上摆着一副麻将。老太太戴着老花镜,一个人打四个人的牌,还对空气说:“老黄,别装死,轮到你了。”接着自己摸牌,说:“碰。”

我们默默站在路边,胡言抽了根烟,说:“回去吧。”

深夜到家,老太太一开门,嘴里唠叨着说:“老头子,我回家啦。”

胡言关上门,对着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悦悦从南京消失了,大概回长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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