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湛兮吻了吻女人的额头,小心翼翼地没有惊动她。
电视机的微光在黑暗里静静闪动着。
不知什么时候声音消失了,夜虫在草丛湿润的土壤里越冬,万籁俱寂。
程湛兮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胳膊从郁清棠颈下抽出来,让她枕在事先准备好的枕头上,给沙发上安睡的女人盖了条毯子,客厅空调的温度往上打了一度。
接着她在沙发前半蹲下来,手摸了摸郁清棠的头发,动作很轻。
最后她握住郁清棠规矩搭在腰间的手,小力扣住,埋首在她冰凉的手背上吻了吻,掀开薄毯一角,将手收了进去。
程湛兮静静地凝视女人的睡颜,眼神分外柔软。
许久以后,程湛兮关了电视机,蹑手蹑脚回了房间,在门口望了望客厅昏暗沙发上的人影,轻轻带上房门。
郁清棠最近严重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次,睡得特别沉,难得的一个好觉。她甚至在睡梦中侧了侧身子,仿佛想用脸去蹭什么东西,表情平和宁静,嘴角隐约有清浅的笑意。
她手机没带过来,没有闹钟,一觉睡到了自然醒,筋软骨酥。
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吊顶,简约的装修风格和郁清棠家的客厅区别不大,郁清棠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出了一会儿神后重新闭上了眼睛,浅浅地呼吸着。
身下的触感不对,手指碰到的也不是软和的被子,郁清棠蓦地睁开眼睛,侧头看到茶几上摆着的花瓶,蓝紫色的情人草簇拥着几枝淡雅纯洁的百合,花瓣上晶莹的水珠闪耀。
郁清棠猛然坐了起来,环视四周。
待认出来是程湛兮家以后,她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过后理智方上线,抬手揉了揉额角,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像是昨晚程老师说她睡不着,然后两个人一起看电视吃零食,再后来的事她就记不清了。
不过看情况也知道她是在程湛兮家睡着了。
程老师呢?
郁清棠在客厅和厨房看了一圈,走到卧室门前,礼貌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回应。郁清棠没推门进去,而是退回到客厅,去检查茶几,果真让她发现了一张便签。
女人的笔迹苍劲有力,又透着几分潇洒不羁。
【我出门写生了,学校见】附赠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
一句话蕴含巨大的想象空间。
程湛兮什么时候出门的,她昨晚和自己一样睡着了吗?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
自己是怎么到沙发上的,毯子是谁盖的这不用提了,郁清棠先把这两个问题杜绝在心门之外。
郁清棠止不住地胡乱想着,把盖过的毯子叠好,走到玄关握住门把手,即将推开门的时候,她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关门声响起。
郁清棠回了对面2101,洗漱过后出门上班。
“……郁小姐好。”前台值班小姐姐愣了两秒才招呼电梯口出来的黑色风衣同色长裤的女人。
“你好。”郁清棠微微颔首,声线清冷,久违的睡饱觉的感觉让她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前台小姐姐目送她背影出去,低头按亮手机,确定现在是上午九点半而不是早上六点半,她再次震惊地抬头看着郁清棠背影消失的方向。
幸好一中没有严格要求坐班制,否则郁清棠今天整整迟到两节课只是因为在家睡觉,不,在邻居家睡觉,怕是要被教导主任拎到办公室好生教育一通。
郁清棠快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心脏没来由地悬了起来。
明知程老师出门写生肯定不会比她早到,她还是在门口驻足,悄悄朝里瞧了一眼,属于程湛兮的位置空着。
她轻轻呼了口气,背后忽然传来杨莉的声音:“郁老师。”
郁清棠本就神经紧绷,被她这一喊吓得一个激灵,好在她自持惯了,迅速镇定下来,淡淡回道:“杨老师。”
杨莉手里抱着课本,说:“怎么不进去?”
“就进去了。”郁清棠抬脚迈过办公室的门槛。
“郁老师失眠好点了吗?”杨莉问。
郁清棠神情出现了些微的不自然。
“好多了,谢谢杨老师关心。”
“程老师呢?”
“早上有点事出门了。”
“哦哦,程老师平时是不是挺忙?”
“没。”
郁清棠脚步加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终于摆脱同事间的寒暄。
她在椅子里坐了会儿,想起来给程湛兮发了条消息:【我到学校了】
程湛兮没有立刻回。
郁清棠抿住唇,低头接着在屏幕上打字。
[郁清棠]:我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
十几分钟后,手机接连震了两下。
郁清棠放下红笔,拿起手机。
[程湛兮]:好的,我刚结束回来,估计要11点左右到学校,中午一起吃饭啊
[程湛兮]:记不清了,大概四点多,我看你好不容易睡着了就没叫醒你
[郁清棠]:程老师昨晚睡着了吗?
[程湛兮]:没,睡着了我能大清早出来写生么?[生活不易,程喵叹气.gif]
郁清棠:“……”
所以她昨天晚上失眠跑到别人家里,蹭吃蹭喝,主人没睡着,她一个客人睡得昏天黑地的,还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
但程湛兮的话无疑让她在无形中少了几分压力。
她们俩本质是一对入睡困难户,半夜为了打发时间凑到一起,她不小心睡了过去,而程湛兮的运气则比她坏了那么一些。
理亏加内疚的郁清棠问:【程老师中午想吃什么?】
程湛兮:【想睡觉[困]】
郁清棠:【你上午没课要不就别来了吧,直接在家睡觉,我给你带午饭?】
程湛兮从善如流。
[程湛兮]:好,谢谢郁老师
[程湛兮]:[照片]
郁清棠点开大图,是架在河边的可折叠画架,旁边放着黑色的工具箱。
泗城河道蜿蜒,有很多地方都有河,城外还有一道古护城河。郁清棠好歹是本地人,放大看细节,从画面背景里的建筑物判断出来程湛兮去了老城的梨蒲区,和她外公外婆家只隔了两条街。
再不远处就是泗城市政府保护完好的古镇。
梨蒲区。
青草尖微晃的露珠被阳光晒干,一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从旁边路过,白色的运动长裤包裹着修长笔直的腿,程湛兮背上背着画架,单手提着油画箱,绕过一条长椅,从公园的小河边走了出来。
迎面走来一对老夫妻,头发都是白多黑少,发根透着银色,男的几乎发丝全白,看年纪都在七旬以上。
老先生坐轮椅,老太太在后边推,不紧不慢地走着。
身为一个画家,程湛兮习惯性观察见到的人、事、物,积累素材,便多瞧了几眼。
那对老夫妻也同时向她投过来视线,两人俱是一怔,之后有点恍惚的样子,看着她走近。
程湛兮和那对老夫妻错身而过。
待程湛兮走远了,方文姣回头瞧她背影,清晨的雾早就散尽,她走在阳光中,却也像走在白雾里,看不真切。
方文姣眼睛湿润了一下。
郁清棠的外公拍了拍妻子的手,叹气说:“走吧。”
回到家里,方文姣在郁辞的遗照前给她点了三炷香,檀香缭绕,她在灵堂前虔诚闭目,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空气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
外公坐在能看到外面的窗户前长久地出神。
院子里的风穿过小竹林,呜呜地响着,一年又一年。
***
程湛兮把机车停在地下车库里,熄火拔出钥匙,往负一楼电梯口的方向走。
她身形蓦地一顿,脑海里没来由闪过方才那对老夫妻的形象,涌起一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程湛兮蹙了蹙眉,从记忆里搜索,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对老夫妻。
程湛兮暂时将这事抛之脑后,上楼。
客厅茶几上放着设好闹钟的数字时钟,怕郁清棠睡过头耽误上课,程湛兮出门前给她留了个闹钟。
一进门就听到闹钟在叫——因为没人关闭它,隔一段时间就要响,程湛兮把闹钟关了,东西放进画室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后出来洗澡。
她有意延缓了速度,洗完澡已经11点过后了,睡也睡不了多久,索性待在画室里整理近来画的画,打扫卫生。
叮咚叮咚——
程湛兮带上画室门,说:“来了。”
她打开大门,郁清棠提着几个纸袋子站在门口。
程湛兮给她拿了双拖鞋,彬彬有礼地笑道:“请进。”
郁清棠换上拖鞋,把袋子给她拿到餐桌上。
两人一块把午餐从袋子里拿出来,餐盒精美,卖相精致,一看就不是食堂出品或者路边随便买的。
程湛兮看了看纸袋上印的logo,印象里是某消费较高的私房菜餐厅,她拿出手机要转账:“多少钱?”
郁清棠道:“不用,我请你的。”
程湛兮不坚持,说:“好吧,下次我请你。”她坐下来拆开筷子,随口问,“郁老师吃午饭了吗?”
“吃过了。”
“还能再吃点吗?”
“……不太能。”
“你去客厅坐会儿?”
“不了,我想回去睡午觉。”
“那我不留你了,不耽误你睡觉。”程湛兮起身送她到门口,说,“中午还是一点半是吧?”
“嗯。”
“午安郁老师。”程湛兮顺手给她牵了牵风衣领口,温柔地笑。
郁清棠看了她一眼,声音有点轻地说:“午安。”
郁清棠往对面走,一直没听到后面的关门声,她忍住了回头的冲动,闷头走到了自家门口,开门进去。
不从猫眼往外看,直奔卧室。
郁清棠上网搜索了几段白噪音,听说有助于睡眠,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戴上了耳机,闭目睡觉。各种帖子和评论里吹得天花乱坠,郁清棠越听越清醒,睁眼看了看旁边的数字时钟。
1:01。
郁清棠走出卧室,把阵地转移到了沙发上,电视机打开,不完美地复制昨天晚上的场景——她不知道电视剧叫什么名字,家里也没有零食,就硬睡。
她感觉自己刚闭上眼睛,耳畔便传来了闹钟的铃声。
郁清棠头疼欲裂地坐起来,想摔遥控器的心都有了。
1:30,p
郁清棠闭着眼睛等电梯,抓紧时间休息一会是一会。
程湛兮在旁边不敢作声。
叮——
郁清棠睁开眼周发红的眼睛,走进了电梯,分秒必争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程湛兮绕到她对面,把她的额头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郁清棠挣扎的念头刚起来,便被铺天盖地的困意摧枯拉朽般压了下去。
电梯里陆续进来人。
程湛兮环着她的腰站到了角落里,不一会儿,听到了郁清棠轻微的鼾声。
电梯抵达一楼,门开了又关,上行到20楼。
20楼的住户抬脚进来,愣了下,识趣地移开视线。
郁清棠短暂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感觉电梯还在下行,意识混沌地将脸从程湛兮颈窝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还没到吗?”
程湛兮面不改色地道:“快了。”
郁清棠站直了,因着方才的浅眠,颈间贴着几缕乱发,越发的黑白分明。
程湛兮伸手挑出来,指尖划过柔腻的肌肤,神情自若。
郁清棠屏住呼吸,待她的手离开后才不着痕迹地吐出口气。
到办公室照旧先闭目养会儿神,今天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刚要放空自己,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学生家长,让给班上某同学传个话,班主任日常琐事之一。
又一个学生家长,想了解孩子在校情况的,一个电话打了个二十多分钟,郁清棠本来就头疼,还得耐着性子和家长聊天,她对着手机应了声,伸手去拿保温杯,单手拧开杯盖,打算喝口茶润润嗓子。
倒了半天只有一两滴流进嘴里。
郁清棠:“……”
她脚蹬在地上,把办公椅转开,起身就近去饮水机接水。
一只手接水不方便郁清棠便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这姿势着实考验人,况且现在的手机屏幕大又都是触屏,不小心就会误触什么。
郁清棠一只手拿保温杯,一只手和手机较劲,身后突然抵着一团软热。
头顶传来一声无奈又纵容的叹气,郁清棠手里的保温杯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截了过去,怔怔瞧向面前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程湛兮。
她慢半拍地走到一旁让开路,饮水机龙头打开的时候,程湛兮听到郁清棠抱歉地对电话那头的家长道:“不好意思,您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程湛兮唇角微扬。
程湛兮给她接了大半杯水,郁清棠伸手来接。
程湛兮没给,直接放在了她办公桌上。
郁清棠把手机麦克风遮住,小声道了句谢。
程湛兮示意她继续打电话,不用和她客气。
挂断电话,郁清棠靠近办公椅里,双手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下课去了趟七班给家长传话,带回来一个连雅冰,连雅冰拿完作业走了,进来问问题的同学。
程湛兮下午有另一个班的体育课,恰好和郁清棠的数学课重叠。
上课备课改作业,放学铃响的时候,郁清棠脑子里跟刀劈斧凿似的,忍着没什么表情变化地问程湛兮:“程老师晚上吃食堂吗?”
程湛兮摇头:“程老师不吃食堂。”
郁清棠道:“那你想去校门口吃?”
程湛兮还是摇头。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打过招呼纷纷如出笼的鸟儿奔向了自由,没过一会儿就只剩下她们两个。
程湛兮:“郁老师今晚要盯自习吗?”
郁清棠点头。
一次两次晚自习不在校没关系,要是一直不在,她这个班主任未免太失职了,何况她是另一个班的任课老师,也有自习课。
程湛兮唔声,说:“那我们点外卖吧。”
“我们?”
“我还差一点儿画完。”她指了指手里的素描本。
“好。”郁清棠强打精神,问道,“程老师想吃什么?”
“你饿吗?不饿的话我先研究研究?”
“还好。”郁清棠现在主要是困,困到连话都不想说。
程湛兮把自己的u型枕递给她:“你先眯会儿。”
郁清棠把枕头搁桌上,自己趴在u型枕上,闭上了眼睛。
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程湛兮语气轻柔的“我点好了叫你”。
这一点就是四十五分钟过去,程湛兮在校门口拿了两份星级酒店的外卖,到办公室郁清棠还在睡,脸埋在胳膊里,鼻翼翕张,檀口微启,脸颊睡得发红。
程湛兮把自己的椅子推过去,坐在郁清棠侧面,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郁清棠睡得香甜,连眉头都不动一下。走廊里传来学生的走动声,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程湛兮用指背轻轻碰了下她的脸。
离晚自习上课还有半小时,程湛兮叫醒了郁清棠。
郁清棠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面前摆着打开的海鲜焗饭和意大利肉酱面,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郁清棠中午想早点给程湛兮送饭,只在路边将就买了个煎饼吃。闻着香味,她顿时饥肠辘辘起来。
手心被塞了一双拆开的筷子。
程湛兮两只手交叠搭在桌上,眉眼温柔地正朝她笑,说:“吃吧。”
郁清棠看了她很久,似乎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程湛兮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表情好笑道:“怎么了?发什么呆?”
郁清棠简短道:“没。”
她飞快地垂下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程湛兮不知瞧见没瞧见,神色未变,笑着把两份饭往前推了推,说:“你尝尝哪个好吃。”
郁清棠挑起一小口焗饭,虾仁混着松软的米饭,包裹着浓香的芝士,甘甜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