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湛兮进门口差点儿绊了一跤,接着客厅沙发上坐着的宋青柔听到玄关的年轻女人清脆的笑声。
“你说那幅《暴风雪》吗?三百万是很贵,回头我就打电话把负责拍卖的人骂一顿。”程湛兮换好鞋,笑着从玄关走进来,对着宋青柔道了声,“妈。”
宋青柔道:“饿了吗?要不要给你做点夜宵?”
“不用了,谢谢妈妈。”程湛兮把按着麦克风的手指松开,对着电话那端继续道:“要不我把钱退给你,好不好?”声音立刻温柔了好几个度,简直要化出水来。
宋青柔:“……”
在二楼书房工作的程颐抬起头,看见房门被推开,妻子走了进来,表情看起来有点郁郁寡欢。
程颐把手里的文件推到一边,带着妻子坐在自己腿上,温和问道:“怎么了?”
宋青柔一只手搭在丈夫肩膀,五味杂陈地说:“我刚听到咱女儿在给她喜欢的人打电话,那个语气,那个神情,生怕说话声音大了都要吓到对方。”
程颐:“吃醋了?”
宋青柔道:“也不是。”她不知道怎么说,叹了口气。
程颐:“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到时候她有了小家庭,就更顾不上我们了。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宋青柔赞同他,但还是提不起精神。
程颐捉过妻子的手,在她手背啄了一口,道:“想当年我从宋家娶你过门,岳父岳母估计和你现在一样的心情,哎,儿大不由爷娘啊。”
宋青柔笑起来:“你好烦。”
程颐道:“我烦也比你烦好。”
宋青柔两只手勾住丈夫的后颈。
程颐偏头来吻她。
宋青柔往后退,紧张地看了眼书房门,说:“没锁门。”
程颐道:“他们都长大了,知道爸妈的房门不能乱进。”
宋青柔心情上扬:“这算儿女长大的好处之一吗?”
程颐笑:“当然。”他扶正妻子的后脑勺,声音低了低,“专心点,不然我要吃醋了。”
……
郁清棠拒绝了程湛兮退钱的提议,道:“不好。”她说,“我现在又有钱了。”
程湛兮温柔地哄着她:“是是是,你可是有一整栋楼的富婆。”
郁清棠被她夸,心情却一点都好不起来。
她是有一栋楼,但和程湛兮比起来不算什么。郁清棠以前模模糊糊意识到过她和程湛兮的差距,但没有太放在心上,现在则时不时会浮现比较的念头。这念头不是要分个高低,而是想从中找到一丝般配。
物质、精神、生活,都差得太远了。不懂的她可以学,她甚至可以去读那些艺术史,了解文森特·梵高、巴勃罗·毕加索、威廉·透纳,不会在看画的时候一窍不通,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想和程湛兮拥有共同语言。程湛兮没有说卖了什么画,没有和她说画商的事,就是因为知道她听不懂,所以体贴地带过。
一个画家,会喜欢一个不懂画的人吗?程湛兮说她曾经把一个对着她的画胡说八道的人从她的画展赶了出去,她有朝一日也会把自己从她的心里赶出去吗?一天两天还有新鲜感,一年两年就会厌烦了吧。
就连她那个朋友喻见星,也是她在巴黎美院读书的同学,是个做雕塑的艺术家。至少那样的人,才配站在她身边,自己算什么?
郁清棠那样后悔出生在卫家,现在她竟然想:如果她是真正的卫家大小姐,是不是和程湛兮能勉强称得上门当户对。
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死,如果卫庭玉没有性情大变,如果她们在正常的社交场合遇见……会不会有另一段不同的故事。
但现实她只是一个连婚姻都被随意许人的不受宠的卫家小姐,怎么高攀得上程家的千金。
程湛兮:“富婆抱抱我。”
郁清棠心不在焉,配合地说:“抱抱。”
程湛兮问:“你在想什么?”
郁清棠没想到隔着电话她依旧这么敏锐,忙收敛乱七八糟的想法,说:“没什么,等了太久,有点困了。”
说一出口郁清棠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不但说出等太久的实话,而且最后那句是在埋怨程湛兮吗?她有什么资格埋怨对方。万一程湛兮生气,或者她让自己去睡觉,不和她聊了怎么办?
“啊。”程湛兮张了张嘴,又吐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字符。
郁清棠是在向她抱怨吗?这种亲昵的自然口吻让程湛兮心花怒放,她从客厅上楼,边走边柔声赔罪:“我错了好不好?”
郁清棠说:“好。”
程湛兮准备的一箩筐哄人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郁清棠问:“什么是常理?”
程湛兮想了想,说:“就是捂起耳朵摇头,我不听我不听。”
“为什么要不听你说话?你说话明明那么好听。”郁清棠不假思索道。她听着那边上楼梯的脚步声停了,程湛兮在她耳边呼吸着,一声一声很清晰,比先前略重。
郁清棠等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不安,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是她说错什么了吗?
程湛兮声音低了低,道:“你刚刚是在说情话吗?”
郁清棠听不懂:“什么?”
程湛兮握住楼梯扶手的攥紧的指节慢慢松开,闭了闭眼,道:“我说我想你。”
这次不说话的轮到郁清棠了。
良久,她低柔沉静的声音在程湛兮耳边响起。
“我也……思念你。”
思念是个不常出现在口语里的词,比起更容易脱口而出的“想”字,它的分量沉甸甸的。
程湛兮的心被思念的潮水汹涌卷过,想见面的念头盖过了一切,她再次收紧了抓住扶手的指节,声音低低地提议道:“郁清棠,你来京城吧,陪在我身边。”刚离开两天,她想她想得就快发疯了。
郁清棠神情挣扎,犹豫了很久,她咬住下唇,依然拒绝道:“不了。”
程湛兮要忙工作,她去京城做什么呢?还有她的父母家人朋友,会怎么看待她?看待站在她身边的自己?
程湛兮尊重她:“我会尽快回去。”
郁清棠口是心非地劝她:“工作和陪家人重要。”
程湛兮认真强调道:“你在我心里和我的家人一样重要。”
郁清棠握着手机良久,耳后两缕墨色长发垂落在胸前,唇角忍不住微微上翘,轻轻地道:“嗯。”
宋青柔从二楼下来,看到弧形楼梯上站着打电话的程湛兮:“?”
程湛兮冲她吐舌一笑:“我这就上楼。”
经过宋青柔身边,她停下脚步,神情突然变得玩味起来。
宋青柔心里一麻,说:“干什么?”
程湛兮盯着她的唇,意味深长地说:“妈,你口红花了。”
赶在宋青柔恼羞成怒前,程湛兮长腿一迈,蹬蹬蹬几步上楼,一溜烟跑没影了。
宋青柔跺了一下脚,把这笔账都记在了程颐头上。
回到三楼卧室,程湛兮问郁清棠今天做了什么,郁清棠说:“做饭,看电视,发呆。”
和昨天一样?程湛兮皱眉。
想想也是,寒假不用工作,她没有朋友,也没有爱好,自己在的时候勉强能带她出去转转,自己一不在她恐怕就是一成不变地待在家里。
挂断电话以后,程湛兮给向天游发了条消息。
【[撒贝宁吸氧.jpg]】
向天游秒回:【滴,你的氧气瓶已上线】
[程湛兮]:果然还没睡
[向天游]:钓鱼执法?[吐血]
[程湛兮]:小伙子不要太高估自己,放寒假无聊吗?
[向天游]:无聊啊
[程湛兮]:有个任务交给你
[向天游]: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早上,郁清棠吃完早餐,刚准备出门,接到向天游的电话。
向天游:“郁老师,我在家没事干,你有空陪我出去玩吗?”
“你想玩什么?”
“随便,玩你玩的也行,主要得你喜欢。”向天游挠了挠头,道,“要不你教我做题?”程湛兮的任务交代得不明确,只让他哄郁清棠高兴,向天游除了他妈妈,还没哄过人呢。
他左思右想,自己主动要求补习,郁清棠应该会很高兴。
“好啊。”郁清棠说,“但我今天要去图书馆,你和我一起吗?”
向天游懵了:“啊?”
***
上午十一点,坐在程湛兮对面的主人去了洗手间。
程湛兮拿起旁边的手机,解锁屏幕,看到向天游给她发了张郁清棠的照片。
郁清棠坐在宽大桌子的角落,长发在身后随意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灰色的羊绒衫,卷起来袖口露出白皙小臂,对着镜头的侧脸线条精致秀美。
她面前摊放着一本书,一只手压着书页,神情专注地阅读。
程湛兮把图存下来,目光深深地看了眼郁清棠的脸,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向天游发过来的文字上。
【想不到吧?我们来了图书馆】
程湛兮回:【想不到】
少年放在桌面的手机亮了下,向天游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郁清棠,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和程湛兮聊天。
[程湛兮]:是你要去图书馆的还是她要去的?
[向天游]:她,我想让她给我补课来着
[程湛兮]:做个人叭,她都放寒假了你还让她免费补课,欠你的?
向天游抓了抓后脑勺:【那我不是为了哄她开心吗?】
[程湛兮]:自己用小猿搜题,不会撞死
[向天游]:好嘞[卑微.jpg]
[程湛兮]:郁老师在看什么书
程湛兮余光瞧见帘子掀起,上洗手间的主人回来了,程湛兮把手机锁屏扣在桌面,端出礼貌恭谨的微笑。
她今日来拜访一位老先生,是一位收藏家,前辈很欣赏她,留她吃了午饭和晚饭,下午还一块赏玩了他的藏品。拜别老先生,程湛兮坐进车里,看到向天游中午发来的消息:【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
程湛兮若有所思地系上了安全带,给向天游回了个ok。
她今天回家比昨天早一点,洗完澡才和郁清棠打电话。
“我听向天游说你们俩去图书馆了?”
郁清棠微微惊讶,但没太诧异,向天游会主动告诉程湛兮是正常的事。
“嗯。”
“怎么突然想看书了?”
“在家闲得无聊。”
“都看了什么?”
郁清棠坐在书桌前,抚过桌面上厚厚的一摞书。
除了向天游说的那本,还有《詹森艺术史》、《加德纳艺术通史》、《美术史十议》、《认识艺术》,都是艺术史书籍,深浅皆备,有几本图书馆没找到,郁清棠准备从网上下单买。
“没什么,随便看看。”郁清棠垂下眼眸。
程湛兮笑道:“今天是不是可以加上一项看书?”
郁清棠“嗯”了声。
“明天打算做什么?”
“向天游想玩欢乐谷,让我陪他去。”
“他怎么又想去欢乐谷,住在欢乐谷了吗?这次还去鬼屋吗?”
“不去了,他说没有你一起鬼叫没意思。”郁清棠笑道。
“那你呢?”
“什么?”
外面的风忽然静了下来。
郁清棠听到程湛兮在她耳边问:“你今天想我了吗?”
“……嗯。”
“说清楚,想了还是没想?”程湛兮声音低得像蛊惑。
郁清棠闭上了眼。
“想,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我也是。”程湛兮说。
相隔千里的两人同时低下头,指尖揪住了睡衣的下摆,细白指节绞在一起。
默契地害了一会儿羞,再次异口同声地开口:“我……”
“你先说。”
“你先说吧。”郁清棠道。
程湛兮没什么要说,放在心里的说出口太肉麻,但她不想这么早挂电话,干脆直说道:“能不挂电话吗?你看你的书,我忙我的事。”
郁清棠:“好。”
程湛兮的手机连上充电线的时候只剩下百分之五的电,她躺在被窝里,哪怕郁清棠远在千里之外,她也觉得被她的气息包围,柔软而熨帖,面含浅笑地睡了过去。
郁清棠在挂断电话后翻开了第二本书。
西方艺术史脉络博广,源远流长,从古代世界到中世纪,文艺复兴到洛可可,再发展到现代世界,诸多风格。郁清棠填鸭式地灌输,先去记各个时段的代表艺术家和代表艺术作品,免得下次聊天程湛兮无意间提起哪位画家,她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这样的阅读没有一丝快乐可言,对郁清棠来说,读书从来都不是她的爱好,只是特长,所以习以为常。她只怕自己看得不够快,记得不够多,没时间做到融会贯通。
分开后的第四天。
郁清棠去了泗城美术馆看展,身后跟了个小尾巴向天游。
向天游自觉把自己当作程湛兮的眼线,给程湛兮汇报郁清棠的一举一动,程湛兮制止了他,她并不需要事无巨细地知道郁清棠在做什么。即便想知道,也该是郁清棠亲口告诉她。
但向天游拍的郁清棠的照片她还是笑纳了,并且告知郁清棠,她收到向天游给她的照片。
郁清棠没有反对。
只是在每次向天游和她一块出门时,他拿起手机,郁清棠就觉得他是不是在和程湛兮聊天。向天游闻到了空气里的醋味,主动把游戏界面给她看:“不是程老师,程老师很忙,半天才能搭理我一句。”
郁清棠淡道:“你跟我出来就是为了换个地方打游戏?”
向天游:“……”
老师不愧是老师!谈了恋爱她也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