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夜空被乌云层层叠叠地遮住,天上的细雨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淅淅沥沥地掉落着,砸在伞面上发出闷闷的响声,随后顺着倾斜的伞面滑落而下。
一盏盏宫灯造型的路灯在雨夜之中闪着昏黄的光,隔着雨幕也可以看得到校园中的仿古建筑,那硕大的斗拱,飞扬的屋檐,都透着一股古意盎然如梦似幻的美感。身畔有着一位清丽脱俗的佳人相伴,各撑着一把伞在雨中散步,时不时相视一笑,相信这是大部分男士梦寐以求的待遇。
但医生反而却觉得有种别扭的不自在感,当然不是电灯泡汤远小朋友,而是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叶子,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叶浅浅温婉一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校园确实是有点大,就在前面了。”
医生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烦躁。身为这次外出体检带队的负责人,医生自然是要确保所有人的安全。所以在无意间听说叶浅浅晚上要出门,便决定陪她一起。毕竟明德大学占地极大,而且人烟稀少。白天的时候都极其空旷,更别说晚上了。
果然没走十分钟,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了尽头,就看到一栋三层的古典小楼出现在树荫背后。这栋小楼看起来应该也曾经是住宿用的别墅,可是在院墙上铁门上都缠满了爬山虎,有些窗户都是破裂的,在黑漆漆的雨夜之中看来更是透着阴森。
医生站在铁门外面,感觉背后都渗出了冷汗,但脸上还是露出了极为绅士的笑容,道:“我们在这里等你。”他想着这里也许是叶浅浅念书的时候来过的,说不定要去拿什么东西,例如埋在树下的时光胶囊什么的。女孩子嘛!肯定文艺小清新。
“一起进去吧,应该都没锁门。”叶浅浅伸出手轻轻一推,生锈的铁门就吱呀一声向内而开。这声音在寂静的雨夜传出去很远,隐隐居然还有回音。
这种鬼片的既视感真是……但总不能比妹子胆子还小吧?医生硬着头皮跟着叶浅浅走进了院子,头顶上忽然传来的振翼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都让他绷紧的神经吓了一跳,不过抬起头发现只是一只被惊起的乌鸦,便摸了摸重新掉回胸膛的小心脏,继续抓着汤远往前走。
此时医生由衷庆幸把汤远带出来了,好歹也算是有个人壮胆。
汤远扁了扁嘴,觉得自己真是太艰难了。一只手被抓得死紧,都快出汗了,而另一只手还要安抚自家快要暴动的小祖宗,必须按住啊!否则就照着这种架势,恐怕刚刚冲出去就能把那只乌鸦咬死了吧!
小楼的大门也没有锁,叶浅浅只是站在大门面前迟疑了瞬间,就抬手推开门走了进去,医生见状也赶紧跟上。
入门就是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医生收了伞放在外面的门厅处,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可只是这个工夫,视线中就已经没有了叶浅浅的身影。
医生愕然地用手机来回照着,小楼里的摆设都能看得出来当年的奢华,只是因为常年无人居住,已经积满了灰尘和蛛网。医生刚想喊叶浅浅的名字,汤远小朋友就已经挣脱了他的手,大摇大摆地往小楼的深处跑去。
“喂!汤远!你往哪儿跑呢!”医生气急败坏,但也别无选择地追了过去。
今天晚上整串事情发生得极其诡异虚幻,以至于医生感到自己好像触到了什么机关,踏空了某处,摔到了地下一层之后,居然还有种“啊,终于出事了”的安心感。
灰尘很大,咳嗽了几声,医生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活动了一下四肢,确定自己没有伤到筋骨之后,才站起来找到摔在一旁的手机。
幸好屏幕没有碎,否则损失就大了。医生松了口气,举着手机往四周一照,入目所视的画面,让他差点把手机都扔了,惊骇像是毒蛇一般,瞬间从他的脚跟直蹿脑后。
他身处在一间大约有一百平米的密室之中,在他的前后左右,竟然无声无息地密密麻麻地站着许多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个与真人比例一样,色彩逼真栩栩如生的陶俑。
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医生的脑海中又恍惚了一下,他也没去过西安,怎么可能看过兵马俑?更别说跳到殉葬坑里去了,根本没这个特权好嘛!
也许是吐槽化解了一些恐惧,医生竟然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他向上照了照,并没有发现他掉落下来的通道,只能往前查看。他轻手轻脚地在这些陶俑身边走过,心想着这种色彩艳丽的笔触到底是仿造哪个朝代的艺术品?喏,应该是张扬的大唐。这里难道曾经是明德大学的艺术工坊?或者贮藏室?仓库?
不过居然定做这些人形的陶俑,当年明德大学管理层的审美也真是醉了……
医生在内心疯狂吐槽着,一时不小心居然差点被脚下的杂物绊了一下,撞到身边的陶俑,手机的光芒晃动了一下,正好照向了另一侧。
“叶子!你居然在这里!”医生很生气,语气难得地严厉了许多。
可是却没有等来应该有的回应。
医生皱着眉再次举起了手机。
手机啪嗒一声再次摔在了地上,屏幕发出了清脆的破裂声。
空旷的地下室无端端地有阵阴风吹过,让医生差点就吓得坐在了地上。
因为,在他的身侧,竟然有一个长得跟叶浅浅一模一样的陶俑!
六
手机的手电筒正好朝上,惨白的光源自下而上映照,正好照在那尊陶俑上,就算那陶俑有张美女的脸也一样的骇人。
医生急促地深呼吸了几下,见周围并没有任何异状,这才颤抖着手把手机重新捡起来,壮胆般自言自语道:“这搞什么鬼?难道是鬼屋吗?”
“还真不是鬼屋。”
一个声音从地下室的另一个方向传来,医生手一抖差点把可怜的手机再次扔在地上,不过他迅速地把手机朝那个方向照过去,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某尊陶俑身后转了出来。
“汤远!让你乱跑!”之前的惊骇全都转为了怒火,医生的怒气值max满格。
汤远挠着头发嘿嘿笑了笑,他倒是比医生早到了一会儿,还琢磨着是不是要躲起来吓唬医生一下,不过看着一点点小动静都能把这货吓得面无人色,觉得自己还是主动出来自首的好。
好歹有了同伴,尽管是个只到他腰际的小豆丁,但医生也已经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毕竟他是大人,要照顾小孩子才对。他振作了一下,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用手机把周围的唐三彩陶俑都扫视了一遍。
这才发现为什么看到这些唐三彩陶俑的时候有种违和感,因为这些人形陶俑居然都雕刻着现代的服饰,而且个个年轻,都是十几岁的模样。医生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
旁边的汤远啧啧有声:“真是奢侈啊,这唐三彩都是仿造明德大学的学生制作的吗?可是为什么身体数据那么精确?这个大姐姐的三围简直和真人没有什么差别啊!”汤远边说边跑到那个和叶浅浅一样的陶俑旁边,用手虚画比量着。
医生想到了今天体检的时候,那架全息扫描身体数据的仪器。若并不是为了做校服,而是做唐三彩陶俑呢?医生的背后发毛,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做这些唐三彩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发散思维自己吓自己的医生,发现一直聒噪的汤远忽然闭口不言,小脸煞白,来来回回地绕着那个和叶浅浅一样的陶俑走来走去。
“怎么了?”医生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汤远虚弱地朝他一笑,“可是……可是我记得叶姐姐今天穿的就是这件白色的连衣裙……”
医生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了,汤远这话的意思,是叶浅浅被变成了唐三彩?这些陶俑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想要反驳,可是却越看越觉得这陶俑身上的白色连衣裙就是叶浅浅今晚穿的那件……
原来……叶浅浅不是失踪,而是被变成了陶俑了吗?!
就在医生的心脏都要蹦到嗓子眼的时候,一声嗤笑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咳……大叔你不会真信了吧?”汤远撇着嘴,从自己的小兜里摸出医生给他买的儿童手机,也调出手电筒模式,照着周围的陶俑,开始一个个辨认起来。“你看这个唐三彩,这张脸辨识度很高吧?现在很有名的股票操盘手,经常在财经频道出现。还有这个人,前天才看到他代表某有关部门在电视上发过言。喏,这个妹子好像在某个电视剧里演过白莲花女配……”
在汤远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医生才算是真正冷静下来。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手机,虽然屏幕裂了,但勉强还是可以拨号的,但也许是身处地下室的缘故,根本没有信号,没办法联系到叶浅浅。正尝试着举高手机来回寻找信号的时候,汤远那边又轻咦了一声,医生没好气地问道:“又怎么了?”
“喏……大叔你来看下,这个陶俑居然有裂纹了。”汤远在那边召唤着。
有裂纹不是很正常的吗?这是陶俑又不是金刚石。
尽管心里吐槽着,医生还是走了过去,却在看到那尊陶俑的时候皱了皱眉。
确实这裂纹不太寻常,整尊陶俑像是被大力打散了一般,以左胸为源点往外扩散,浑身布满了蛛网似的裂纹,而且奇异的是即使裂成这样,这尊陶俑也没有碎掉,而是依旧顽强地站立着。
“大叔,这个人……我们好像见过……”汤远指了指这尊陶俑的脸,示意医生注意看。
医生一看之下,刚刚恢复少许的脸色又变得煞白。
这尊陶俑非常瘦,面容也有种病弱的英俊,正是曾经被护士们亲昵地取外号叫“程竹竿”的程骁!医生曾经接手过他的手术病例,这人在医院前前后后待了十年,医生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他的脸!
七
“这程骁……还没死?”汤远挠了挠头,小白蛇明明吃了对方偷别人阳寿的银鱼符,不可能还活着啊!
“……手术抢救之后,就一直没醒。”医生抹了把脸,一手的冷汗。这熊孩子怎么一副“对方为什么没挂掉这不科学”的表情?质疑他的能力吗?
“哦……”汤远勾了勾小嘴角,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
“哦什么哦!”医生拍了下熊孩子的头,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到什么就说吧,大叔的心脏比这程竹竿的坚强,能扛得住。”
“哦,那我就说了哈!”汤远立刻扬了扬眉,一双小手往身后一背,煞有介事地开口道,“大叔,你知道唐三彩是什么吗?”
“一种陶器,唐代的。”医生下意识地就想用手机搜索一下,但一看屏幕碎了还没信号,只好悻悻地放弃。
“唐三彩是一种低温铅釉陶器,算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唐三彩因为胎质松脆,防水性能差,实用性远不如当时已经出现的青瓷和白瓷。所以根本不是做日常用品用的。”汤远歪着头轻笑,“大叔,你见过有唐三彩的盘子、碗、盆吗?”
“确实很少,我见过的唐三彩大多都是人物俑或者动物俑。”医生回忆着,他本以为自己根本没见过多少古物,但实际上脑海里涌出来的画面多得惊人。
“是啊,这是因为唐三彩实际是作为冥器,陪葬用的啊。”汤远笑着说道。
医生倒抽一口凉气,汤远小朋友清脆的童音听起来本应该十分悦耳,可是此情此景之下,真是有种透骨的寒意袭来。“你是说……这些唐三彩陶俑是某人做出来陪葬用的?”
“这些唐三彩陶俑的摆放也是有说道的,看上去杂乱无序,连面朝的方向都不一样,实际是按照一种隐秘的阵法排列。”
“说人话。”
“此阵厉害,我没学过。”
医生看着低头懊恼的汤远小朋友,反而笑了出来:“我们的重点都错啦!不是要研究唐三彩,而是要赶紧出去才对。”
“这程骁八成是在这学校的医院做过体检。”汤远不甘心地继续分析着。
“有可能,毕竟这学校的医院有老教授坐镇,老人家虽然因为年纪手抖不能继续再做手术了,但眼界和经验都在。”医生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忽然想到今天他也手贱地检查了一下身体。
不过……哈哈,他应该是杞人忧天了吧!医生自我安慰着。
“大叔你说,我要是把这陶俑推倒,程骁是不是立刻就会死掉了啊?”汤远异想天开道。
“别胡闹!”医生赶紧拉着汤远离程骁的唐三彩陶俑远一点。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汤远哈哈笑道。
“咔嚓——”
一声清晰的陶器破裂声传来,汤远的笑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医生和汤远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程骁的陶俑在没有任何人碰触的情况下,碎为齑粉。
“这不是我搞的鬼!”汤远一个激灵,立刻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是清白的。但他说得有些心虚,因为从进到这小楼之后,他兜里的小白蛇就不见踪影了。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搞的鬼,除非你会言灵。”医生瞪了他一眼,不再和他废话,专心致志地在这间地下室里找起出口来。
汤远也有些害怕,倒不是怕这些邪门的唐三彩人俑,而是怕被医生丢弃。虽然这医生叔叔管得严,却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着他,这已经是他离开师父之后所能受到的最好的待遇了。
所以,在他看到一尊明显在釉光、颜色、造型各方面都与其他人俑不同的唐三彩时,踌躇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口。这尊唐三彩的釉面通体有一层薄薄的银光,就像是被月光映照其上,发出淡淡的银色光晕。这正是釉面的返铅现象,上百年的时间,才能形成一小块银斑,经过时间累积才能酝酿到发展成为大范围的银片。而这尊唐三彩通体都有银光,可见年代十分久远。
汤远忍不住好奇想要走过去看清楚那尊唐三彩的模样,可是他刚抬脚一步,就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抓住了。
八
“你这熊孩子,又想乱跑?这里,我找到出口了。”医生不由分说,直接就拽着汤远从找到的出口往外走去。
两人穿过了一条长长的密道,当最后打开一扇大门的时候,发现居然就是他们刚进门时的大厅。而叶浅浅正在握着手机,着急地在大厅里转来转去。
“你们到底去哪里了?我不过是上楼拿个东西,一回头你们人就都不见了!知不知道有多吓人啊!我都报警了!”叶浅浅看来是气得很了,噼里啪啦地一顿说教,随后又打电话给学校保安说不用过来了,人已经找到了。
汤远觉得手腕一凉,一条滑腻小蛇熟练地在他手腕上打了个结,惬意地用蛇头蹭了蹭汤远的手背。
“对了,你们到底是去哪儿了?”见人找到了,叶浅浅也冷静了下来,声调降了八度,重新恢复了正常。
“我们……”医生和汤远对视了一下,都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好像就在屋里逛了逛……”
叶浅浅蹙起了细致的秀眉,开始怀疑这一大一小是故意吓她玩的,脸色也阴沉了起来。
医生见状就知道自家学妹肯定是想歪了,连忙想解释,可是手机又响起了提示音。
他拿起来一看,顿时就心疼了。
“我靠!手机屏什么时候碎了啊!我新买的iphone6plus啊!”医生哀号。
“活该。”叶浅浅撇了撇嘴,幸灾乐祸。
汤远却一直紧锁着小脸,内心在狂躁。他肯定是碰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了!进入小楼之后的记忆居然全部都没有了!问小白蛇也白扯淡,这货一进小楼就溜得比谁都快!
医生心疼地用碎掉的屏幕勉强看到了淳戈发给他的微信,神情立刻就怅然了。
程骁,那个患有限制型心肌病的病人,终于脑死亡了。
医生这些年已经见惯了生老病死,对于程骁的结果也早就有了预料,可是也难免有些不甘。
没有人能躲得开死神的镰刀。
“走吧。”叶浅浅见医生居然连句解释都没有,秀眉倒竖,语气生硬地扔下一句,扭头就往外走。
“啊?啊,好的。”医生连忙跟上。
喏……好像忘记了什么呢……算了,不去想了。
此时此刻,他们脚下的地下室中。
在程骁的陶俑碎末之上,一尊和医生一模一样的陶俑慢慢地在黑暗中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