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谁瞧不出来。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嫂心肠多实呀。”明兰调笑道。
“唉,如今连皇后娘娘也老说我,叫我惜福,这样好的人家,这样清白严正的门风,爷儿们都规规矩矩的,是我哪辈修来的,叫我要听嫂的话,不许胡闹呢。”小沈氏的口气中有一股‘大势已去’的悲催。
这也是郑大夫人高明之处。不论里头如何,在外头始终全力护着小沈氏,摆出‘我的弟媳妇,我们自家会管教,轮不到外人说道四’的架势。曾有人笑话小沈氏礼数不周,乡气得跟村姑般,她竟当场放下脸来,甩袖就走。日长了,连皇后都心生敬重,常邀她进宫叙话。这也是当初明兰在一群人里挑了她做突破口的缘故。
真是一个聪明人,闺阁内果然藏龙卧虎。但是……
“你说,要是当初……”明兰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的发问,“你嫂嫂真会下堂求去么?”这话实不该问,但她心里跟猫挠似的好奇死了。
小沈氏白了明兰一眼,想了想,缓缓的点了点头,脸色艰难:“我本也不信,如今进门快两年了,我冷眼瞧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嫂娘家家教,便是轻生死,重礼法,她真性情确如此,赔上性命也有数。”
明兰向后仰了仰,小心肝怕怕的捂着心口,顶真的人伤不起呀。
早已有人前去忠敬侯府别院通报,待到了门房,几个女孩连同丫鬟婆已等在那里。
郑家小姑娘生得大方可爱,似是颇喜欢小沈氏,婶侄俩一见面,便高高兴兴牵着手上自家马车,说是要先去口水阁买新出炉的烤乳鸽,再去紫云斋瞧新来的徽宣玉版笺,以奖赏小姑娘好好习天天向上。瞧小沈氏起劲的样儿,想来在郑府闷的着实厉害。
对于这种用小孩做借口的行为,明兰在内心森森的表示鄙视。
两个孩同明兰一辆马车,一上叽叽喳喳的说着课堂上的趣事,娴姐儿不必说了,原本就是爱读书的,便是蓉姐儿也有兴致。薛大家考较功课,并不单看读书一桩,蓉姐儿读书虽不成,但算好,旁人还在摸算盘珠,她早能一气心算出来了。
“反正顺,不若去瞧瞧五姐姐罢。”明兰叫她们俩说的有兴,忽起了这个念头,今儿冷暖正好,何况像她这样的懒鬼出门一趟不容易,既出来了,就别浪费。
车马停一处双花墨漆大门口,家便在这甜水胡同的中段,一处进有余的宽阔院。
“你就这么空手来了?”如兰一手扶着腰,穿一身水红色蝶穿花薄银鼠皮长袄,头上绾着个干净利落的圆髻,却插了一枚醒目的大南珠赤金簪。
她挺着硕大的肚,开口就是这句话。明兰不禁气结,有这种姐妹实在很折寿:“我这是临时起的意,哪有什么东西!你若不高兴,以后我只叫人送东西来,再不上门就是。”
“哪能哪能呢。”如兰也只是口没遮拦,并非心里真贪图东西,乐呵呵的请明兰坐下:“你运气不错,我婆家那两个烦人的都出门了,你姐夫他姨母家有点儿事。”
这时,一身妇人打扮的小喜鹊正端着茶盘进门,听了这句话,忍不住道:“我的大奶奶,你怎么又……”四下转头,瞧也没外人,“免得说惯了嘴,到时漏出来。”
如兰对她却是没法,只好撅嘴道:“得,这才是个最最烦人的。”
明兰笑眯眯的去看小喜鹊,温言道:“你身可好,若有不适的,别忍着藏着。尽管跟五姐姐说的,可是她千讨万求把你们小两口要来的。”
小喜鹊放下茶盘,捂嘴而笑:“瞧您说的,是我舍不得我家姑娘,千万恳求要来才是。六姑娘还是这般爱打趣。今儿老和二奶奶都出了门,夫人性和我们大奶奶多说会话罢……”一边说着,一边利落的指挥鱼贯而入的丫鬟们摆放茶果碟。
两姊妹坐定,如兰挑眼一瞥,看明兰一身似蓝非绿的宝石青缂丝银鼠袄儿,这是御赐的贡,外头却是没有的,再看她遍身素净,也不见戴什么首饰,只髻上斜戴一支赤金掐丝嵌翠玉翘头的转珠凤钗,那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于侧额微晃,累累而动,熠熠生辉。
自婚后,每回见着明兰一身光鲜尊贵,如兰心里总有些不舒服,可今日……她低头轻抚着自己的肚,略瞥了眼一旁的蓉姐儿。一进门就有这么大一个庶女杵在跟前,也够刺眼的。
这么一想,也不觉得明兰的荣华富贵有多诱人了。如兰心里好受多了,顿时善良慈爱起来,顺手抓了一大把糖果塞给蓉姐儿和娴姐儿,叫丫鬟婆领她们去玩了。
“不用自己生就能当娘,是个什么滋味?”如兰低声,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这张臭嘴!明兰恨恨的攥紧了帕。当即反击过去一个冷静锋利的回答:“五姐姐有本事,便一辈只给自己生的孩儿当娘。”
如兰不禁语塞,这个包票她还真不敢打。她虽鲁直,但并不天真,目前为止最理想的生活展望是,和丈夫能恩爱个二十来年,待儿女成年,那时她忙着讨媳妇,嫁女儿,甚至含饴弄孙了,不妨弄两个老实本分的丫头在房里,帮着服侍一二。
明兰愉快瞧着如兰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色彩精彩变化,她小时候都不曾在口头上吃过如兰的亏,何况如今。斗完了嘴,好歹问候一二,人家到底是孕妇,不好欺负的厉害。明兰坐正了姿势,和蔼的微笑道:“五姐姐近来身可好?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如兰扶了扶鬓边的金簪,又瞪了明兰一眼才答道:“大夫和几位嬷嬷都说我怀相好,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贪吃爱睡。一日要吃五回,睁开眼就打瞌睡,不睁眼还觉着瞌睡,就跟吃了**药似的。不过,现如今,这些都已好多了。还有……”
明兰笑呵呵的听着,不知为何,忽的心头一动。
从家出来已是申时刻,一行人缓缓驶车回府;下了车,自有丫鬟婆领两个孩回去,明兰刚回屋,就见丹橘在屋里急躁的走来走去,她一见明兰,就赶紧迎上来,颠倒四道:“夫人,您总算回了。夫人那儿已来请了四回了,可您出门了,姑老来了。”
“谁?”明兰满身疲惫,正打算往榻上瘫倒。
“姑老!”
……
这真是忙碌的一日,小作的好题材。
萱宁堂偏厅大开,正中上坐两位贵气雍容的老妇人,一位是夫人,另一位便是顾老侯爷的嫡妹,后嫁入世族杨家。
“给姑母请安。”
明兰款款福身,轻声行礼。反正已迟了,性好好梳洗一遍,换过一身新衣裳才来。
杨姑老生了一张团团的圆脸,本应十分慈和的神色,此时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二侄媳妇可是大忙人呀,我这都快走了,你才回来。能见上一面,可真不容易。”
明兰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邵氏和朱氏,恭敬的答道:“回姑母的话。明兰今日是去郑老将军府道谢荐师之德的。两日前就跟夫人,嫂还有弟妹说过了的。明兰委实不知姑母今日要来,否则定然不敢离府。”
杨姑老笑了笑,转头朝夫人道:“你这儿媳,真好伶俐的口齿。我只说了一句,她倒有十句八句等着我。真不敢领教了。”
明兰笑而不答。说是诡辩,不说是默认,总之都是错。当初连她成婚都没来吃酒的人,估计也亲近不到哪里去。既如此,她只说该说的,只答该答的,尽了礼数即可,其余的她完全不往心里去。
厅内的气氛低落下去。
杨姑老挑剔得盯着明兰;明兰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数数,打算数到一就自行就座;夫人好整以暇的端着茶碗,一点打圆场的意思都没有;朱氏自然不会说话;倒是邵氏有些不忍心,看了眼上面的夫人,又看了眼明兰,还是缓缓的站了起来。
“弟妹累了罢,快来坐。”她一边拉明兰到身旁坐下,一边笑道,“今日是有喜事上门了,咱们七妹妹的婚事定了。”
明兰舒坦的挨着椅背坐下,一脸‘惊喜’状道:“哦,当真,这可真要恭喜夫人了。是哪家这么有福气,能得了我们七妹妹去?”
邵氏笑答道:“是尚了庆昌大长公主的韩驸马家,便是公主的。”
“韩家。那驸马可是镇南侯老侯爷的嫡次?”
明兰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镇南侯府有一个和顾廷烨齐名的纨绔,不过自从顾廷烨洗脚上岸后,韩家那位便在纨绔界独步江湖了。夫妻闲聊时,顾廷烨常拿此人作例,玩笑着得意一番自己的浪回头。
夫人放下茶碗,喜上眉梢,矜持的开口了:“这可要多谢她姑母了,帮着牵线搭桥。虽说七丫头不走运,没等出阁她父亲就过世了,可还有个记挂她的姑母,这福气也不算薄了。”
杨姑老转头而笑,身上的金褐色的锦团褂闪着光彩:“七丫头自是有福的。韩家这位公呀,年轻轻的就已是廪生了,因随着韩驸马在外,才耽搁了婚事,如今回了京,那上门说亲的人呀,都快挤破了门槛。我也就随口一提,七丫头才名在外,大的小的,都是一听就喜欢的,这才央我来说。”
“这可真是门好亲事了。”明兰很配合的表示喜悦。
“都是她姑母惦记了,真不知如何答谢。”夫人亲昵的伸手去拉,杨姑老笑的得意,眼角的皱纹几可绽成一朵花了,“难韩家公自小爱,七丫头也是饱读诗书,又恰恰好碰上韩驸马回京,这不是天作之合么!”
一时间,厅内众人俱是连连恭喜道谢,其中夫人尤其笑的真心。
明兰知道她为何如此高兴。这门亲事的确不错。
因静安皇后之死,宫闱大乱,刑狱四起,武皇帝膝下的公主们大多受了牵连,不是草草下嫁,就是郁郁而终,没几个有好下场。庆宁大长公主是个幸运的例外,庆昌大长公主次之。
她的生母亡故于静安皇后之前,是以叫她躲过了后来的血腥纷争,平静安宁的长大,然后由先帝兄长做主,尚了个相配的驸马。
庆昌公主在宫廷和皇室中人缘不错,在先帝面前也说的上话,重要的是,她的夫婿虽不能袭镇南侯的爵位,但韩驸马为人勤恳,办事利落,很受先帝重用。这些年经营下来,驸马府早就繁盛胜于渐呈衰势的镇南侯府了。
家世显贵兴旺,父母有权有势,加上自己还读书上进,以后也不必再忌惮继兄顾廷烨了。嗯,这婚事实在很可以了,难怪这俩老乐得跟朵花似的。
有朱氏和邵氏捧哏凑趣,夫人和杨姑老越说越高兴,冷不防瞥见明兰一脸神游,显然不够热情,杨姑老心下不悦,忽出声道:“二侄媳妇?”
明兰不妨被点名,连忙抬头,只见杨姑老翘着冷笑的唇角,“所谓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乃人之大伦。以你这般,能嫁入咱们顾家也是有福气的了,可这进门都快一年了,怎么肚还不曾有动静呀?”
明兰大肆腹诽:你丫的,你旁边坐着的那位的大姐,进顾家门七八年都没生呢,那时你怎么不来‘人之大伦’呀!
杨姑老见明兰不说话,愈发兴头,大声道:“说来可怜,如今顾家长房的孙辈里,竟只有贤哥儿一个男孩,真是人丁寥落的叫人伤心。这样罢,回头我送两个好生养的丫头与你,让烨哥儿收了房,也好帮你分担一二。如何?”
明兰心里如火烧,冷笑连连,虽然她有满腹的推脱理由,但她并不打算据理反驳,对付这种荒谬的人根本不用讲道理,耍赖最好,还可以拉大秦氏出来溜溜。
正打算开口,忽闻门口一声响亮的通传。“侯爷来了!”
夫人脸上的微笑立刻凝固,杨姑老一脸逗弄猎物般的愉快神情也断了档;邵氏和朱氏互看一眼,立刻循着避忌规矩,双双站到左右屏风之后去,明兰缓缓站起,立在当中。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后,顾廷烨虎步走来,他神情凝重威严,连身上的朱红蟒袍都没换,便直入内堂。他在厅中站定,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喜怒不辨,在两位长辈脸上转了下,夫人和姑老便忍不住齐齐在心里打了个突。
他利落的一抱拳,简单的寒暄行礼,便在一旁师椅上坐下。
“烨哥儿,这可是许久不见了,适才……”杨姑老撑出笑容,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顾廷烨干脆道:“适才在门口,我已听见姑母的话了。”
杨姑老一愣,保养适当的老脸干笑了下,顾廷烨又自顾道:“廷烨这里先谢过姑母关怀了。不过……”他笑了笑,嘴角的弧有些冷峭,“送礼要合人心意才好,姑母可知廷烨到底想要什么。”
杨姑老被这么一问,她还真不知道顾廷烨的用意,继续发愣。
顾廷烨瞧着两个长辈,语气愈发冷淡:“嫡。廷烨如今想要的,是嫡。不知姑母是否能帮这个忙呢?”
厅里气氛骤然发寒,杨姑老绷着脸,胸膛起伏剧烈,想来气得厉害,夫人也脸色难看之,白细的手指紧攥着帕。
这下情势倒转,顾廷烨冷漠的看着这两个老妇,目中讥讽,径直道:“姑母生于公卿之家,亦嫁入公卿之家,想来不会不知道,于我们这种府第,嫡庶有无差别,有多大差别。”
当然有差别。明兰低着头站在一边,心中狂笑不已,强力忍着。
有爵之家的承袭虽是代代相继,但却是要报宗人府请皇帝御批的,其中最易被挑刺的一项理由,就是‘若无嫡承袭,酌情,或可改宗继之,或可夺爵’。意思是,若有嫡,那么承袭是顺理成章无话可说的,但若无嫡,却想以庶袭爵,就得皇帝或宗人府给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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