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个天生杀戮狂一定会把自己带到某个无人的角落,说不定是直接杀了他分尸成许多碎片,又或者是用尽手段折磨他,以满足自己的快感,否则他真的想不到还会有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一个人在黑暗中跟踪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图钱也不为满足某方面的欲望,只想杀人。
可他没想到,他心中的杀人狂发号施令之后就弯腰坐在了马路牙子边,仰着头看着他的脸,“坐。”
究竟什么居心。
江桐捂着肚子转了身,不敢坐下也不敢这么继续站着。
那人又冲他使了个眼色,凶狠又不容拒绝。江桐只好动作迟钝地弯腰,准备挨着他坐下来。
“别靠我太近。”
江桐莫名地看向他,眼神满是疑惑。可他并不想提出什么质疑,自己默默忍着痛坐了下来。远一点也好。
他的眼睛胆怯地在这人的脸上飘着。刚才还只淌到上眼睑的血现在已经到了眼下,像是穿越深邃峡谷的水流,因为他的眼窝很深,很像那些学美术的人用来练习素描的石膏头像。可是江桐没有钱去学,连摸一摸那些石膏像的机会都没有。
江桐的视线坚定了一些,可心里还是打鼓,他咽了一口口水,喉结滚了滚。
把头撇回来。
“cut!”
昆城站了起来,脸上的惊喜压都压不住,“很好很好,刚刚那个长镜头很不错。”
你们俩搭戏完全不用磨啊。这句话他本来想说,可又不知道怎么的,没说出口。
之前打架的那段他们拍了好几个机位,从不同角度拍,效果也很不错,来了五六遍的样子,对于相对激烈的打斗戏算是非常高的效率了。可令昆城惊喜的是江桐站起来之后,高坤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马路的一个完整镜头。
这两个人之间的戏剧张力几乎是浑然天成的,比他想象中磨合到最好程度的结果还要好。就连高坤在后面随意说出来的台词,语气和节奏都是卡得刚刚好。
真是捡到宝了。
夏习清长长地呼了口气,一直绷着的情绪在突然间松开,这种感觉让人有点难受。他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演员演戏的时候会产生不良情绪了,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干的。
小罗走了过来,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粉色小风扇,刚准备说话手里的风扇就被周自珩夺了过去,一下都没吹就递给了坐在旁边的夏习清,“热吧?你快吹吹。”
夏习清撇过脑袋看着满额头汗的周自珩,“你比较热吧。”
“我不热。”周自珩把风扇关了扔他怀里。一旁的化妆师小姐姐笑起来,一下子拍上周自珩的脑门儿,“你不热你就别流汗啊,看看我们每次cut都得给你补妆,血都跟着汗一起流下来了。”
周自珩不好意思地仰头笑了笑。
夏习清手握着风扇的柄,嘴角也勾起来,他开了开关,挪着屁股坐到周自珩的身边,挨着他,举着小风扇放到两个人中间,嘴里还拿刚才的台词打趣。
“我就要靠这么近。”
周自珩很快反映过来,又往右边挪了挪,重复高坤的台词,“别靠我这么近。”
“就要。”夏习清又挪了一下。
“你俩别闹了,没法补妆了。”化妆师被两个幼稚鬼逗得笑个不停,小罗在旁边露出嫌弃的表情,还不敢让周自珩看见。
“演江桐是不是挺麻烦的?”周自珩还是担心夏习清。
夏习清抬了一下眉尾,眼神懒散又痞气,压低声音在周自珩身边道,“要一个成天在学校打人斗狠的人演一个被打的,真是……”
周自珩也压低了声音,“谁叫你长得这么柔弱?”
夏习清狠狠瞪他一眼,就差当着其他人的面削他了,周自珩见了立刻赔罪,“我是开玩笑了,对不起对不起。”说着他也觉得好笑,“我在学校从来没打过架。”
“可不是嘛,你都是报警的那个。”
周自珩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夏习清笑得有点孩子气,“我就是知道。”
周自珩不闹了,脸上的笑微微收起,开口换了话题,“你刚刚……演怕我的时候怎么这么真实?”他又考虑了一下措辞,“我的意思是,你平常不会害怕什么的,我相信就是打架你也没怕过。”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声音。
“我怕黑啊。”
夏习清的笑声很轻,却重重地坠落到周自珩的心里。
“借一下那种感觉,也就不难了。”
向自己心底最深的恐惧借一点情绪,周自珩无法想象。
小风扇轻轻转着,夏习清盯着中心那个圆圈,脸颊被人摸了一下。
“有汗。”抬头看到周自珩笑,还一脸抱歉,“啊,被我擦过之后好像更脏了。”
“走开,烦死你了。”夏习清低头擦脸,笑容不自觉浮起。
昆城又看了一遍那个从巷子出来到路边的长镜头,相当满意地走过来,“刚刚那个镜头真的不错,果然就是要手持镜头在前面才有种步行的感觉。”他又匆匆忙忙走到另一边,跟总摄影沟通着之后镜头的视角和布局。
“头一次拍戏就试长镜头,厉害啊。”昆城一走,周自珩就开始调侃夏习清,“天才新人。”
“那不是你吗?”
“我是磨出来的。”周自珩的脑门上贴了几张纸巾,“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他的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我呢,以前总是被很多导演说,可以演生死,演不了生活。让我演多大的情绪我都可以,但就是不能演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他们,不了解我的角色。”
他的眼睛望着马路,“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蹲在马路边上,有时候一蹲就是一下午。那时候还小,念高中,也不是很红。放假没事儿我就那样蹲着,看来来往往的路人。看得多了我就发现,每个人都是情绪的集合体,太多种情绪堆在身上,很复杂,复杂得只能选择用那些情绪相互打磨才能活得像个成熟的成年人,于是就磨平了。”
说着,周自珩望向夏习清,脸上带着微笑,“我后来明白了,我要演的就是那种平。”
暖黄色的夕阳把周自珩脸上的每一个棱角都勾勒出来,却又将它们包裹得那么柔软。夏习清就这么看着他,嘴角扬起,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想说点什么,但却发现自己贫瘠的语言完全无法形容此刻对周自珩的感觉,太好了,好得过了头,过了用言语可以描述的那个阈值。如果有画笔有颜料就好了,最好是温温柔柔的水彩,他现在就想画下来,画一画他眼里这个对表演艺术充满了热忱的周自珩。
“看什么?”周自珩望着一直凝视自己的夏习清,有些疑惑。
愣神的夏习清走出自己的沉思,冲他挑了挑眉,“看你好看啊,小帅哥。”
“是大帅哥。”周自珩故意用脚碰了碰夏习清的脚尖,摘掉了头上的纸巾。化妆师离开,下一场马上就要开始。
夏习清坐起来,回到之前差不多的位置等待开始,却忽然听见周自珩的声音。
“我不希望你是那种平。”
身体一滞。夏习清忽然僵住,只能望着地上周自珩的影子。
“我希望看到你所有的情绪,好的也好,坏的也好,无论多么复杂,多么尖锐,不要相互打磨,就让他们释放。”
最后一句刻意压低,低到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
“给我吧,我都可以承受。”